■ 廉振孝
1988年4月,海南建省办经济特区,海南日报升格为省报。
十万人才过海峡,大批优秀人才自动送到家门口。一番精挑细选,50多个年轻人陆续加入海南日报团队。
这批年轻人像一群初生牛犊,为海南日报带来一股新鲜活力。可这批年轻人都是赤手空拳来的,他们既要工作,也要生活,吃饭住宿立刻成了大问题。
吃饭好说,有食堂,至少不会饿着。可房子不是吹口气就能变出来的啊!
于是,围绕住房问题,就生出一串故事……
半间屋的尴尬
刚进海南日报时,内地来的年轻人都住街上的旅店。过了几个月,报社安排了宿舍,我们陆续搬回报社。那时候,海南日报还在海口老市区的新华南路7号办公。
报社没房子,只好把我们统统视为单身汉。不管有没有结婚,配偶有没有跟着来,一律住单身宿舍。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是结了婚的,而且有不少人是带了配偶来的,这就不好办了。去外边租?一是没房,二是没钱,想都不敢想,只好自己瞎凑合。
一间宿舍住六人,一哥们儿媳妇来了,就那张单人床,蚊帐一放,灯一灭,自成独立世界。其他人被撵出去散心,听着屋里没动静了才敢回来,牙不刷脸不洗摸黑上床。睡着没睡着不知道,第二天都说被尿憋惨了。
时间久了,大家就自己想办法。
三层行政小红楼,每层楼梯转角处有个小隔间,原来放着扫帚拖把之类的清扫工具。有人把扫帚拖把拿出来,搬了张小床放进去,小两口就有了一个小小窝。这种小小窝在两层楼之间,只有三个,我们分别叫它们0.5楼、1.5楼和2.5楼。每个人上楼下楼的时候,都要往小小窝里张望一下。
印刷厂三楼的老房子也做了改造,一间房子隔两半,进门一个小过道,三合板隔开两斗室,每个斗室六平米,我们叫它半间屋。
半间屋的标准配置是:一张单人床,一张小书桌,一台电风扇,一节铁皮柜,一个洗澡用的铁皮桶。报社福利很好,只是地方太小,东西堆满,人没地儿搁了。
半间屋的三合板隔墙,上不挨天,下不接地,左右通风,声响相闻。一到晚上,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害苦了可怜的单身汉,只好借酒浇愁。夜半三更时,经常听见“哐啷”一声脆响,知道隔壁的哥哥又喝完一瓶“小角楼”,空瓶子已飞出窗外,变作一地玻璃花。
开始不知,以为只有我们尴尬。后来才发现,比我们更尴尬的人多了去了。隔壁的隔壁,半间屋里竟然塞了两张单人床。一张床睡着一对小夫妻,另一张床睡着一个单身小伙。床顶着床,连个缝儿都没有。能表示间隔的,只有各自的蚊帐。而另有一间,则是一对夫妻和一个单身女子,也是床顶着床,中间只拉了道布帘。
天热,吃完晚饭,大家都站在室外聊天,半间屋的尴尬便时常成了打趣的话题。
轻体房的笑声
1989年,报社在两幢三层楼顶和两幢六层楼顶各建了一幢轻体房,我们欢天喜地搬新家。
什么是轻体房?就是铁皮屋啊!屋架是角铁焊的,墙体是夹板拼的,屋顶是铁皮苫的,门窗是塑料制的。白漆一刷,看起来挺美!
房子靠人收拾,我媳妇又挺会收拾房子。仿木纹地胶板物美价廉,买回一大卷儿,席地一铺,水泥地就成了“木地板”。淡青色落地窗帘一挂,如瀑布从天而落,给人清凉假象。从西安运来的家具一摆,简直就像结婚的新房啊!
我们这排轻体房住了八户人家,来自不同地方。
左邻涛子,来自辽宁,赵本山的老乡。那时我们根本不知有赵本山,只知涛哥儿!他脑袋聪明反应快,每天奇思妙想不断,妙语珠连不停,经常害得我们喷饭。女儿南南只有四岁,能背唐诗三百首,电视广告词更是一串一串学得惟妙惟肖从不磕绊。要问她爸干啥去了,她永远只给你一个响亮的回答:“耍大刀去了!”
右邻平儿,来自内蒙古,典型的草原女子古道热肠。天天拌一大盆北方凉菜,炖一锅骨头汤,没桌没凳席地一放,经常有单身男女来蹭饭,她总也不烦不恼。她先生比她小两岁,长得极帅,热心厚道,就是不笑,我们叫他“大灰狼”。儿子列夫四岁,一笑两酒窝,像个女孩儿。我们逗他说他没有小鸡鸡,他急了就掏出来给我们看,说:“你看,有!”
中间屋的建哥来自吉林,脸胖乎乎,人圆乎乎,活脱脱一个大熊猫。脑子贼聪明,表情特憨厚,不管做好事还是干坏事,都会显出一脸虔诚。这哥们儿比较潮,什么新鲜玩艺儿都先尝先试,家具用品全是艺术范儿。在我们还没见过卡拉OK的时候,他先买了一套珠江牌音响,下班后全身只挂一个三角裤头,坐在门外的竹椅上声嘶力竭:“让生命去等待——”每天就那几首,听得我们耳朵都长了茧子,他却依然跑调儿。
住楼梯拐角的陈先生,不管冬夏总摇一把羽毛扇,像诸葛亮一样纵论天下大事。他可能有鼻炎,每天清晨会有一串惊天动地的喷嚏,像闹钟一样把我们叫醒。
挨着水房的荣儿,常常回忆美好的过去,讲她当年如何漂亮,如何当校花,如何迷倒男生一片,害得我们总在猜想她那时到底有多美。
夏姐姐是个单身母亲,文艺范儿,不太与我们瞎混。
蒋哥哥年长,经常给我们上人生课,却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每天忙啥。
八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兼水房兼洗澡间,大家时常在这个公共场所见面打招呼,有时难免闹点笑话。你刚上完厕所出来,旁边洗菜的大姐随口问候 “吃了吗?”会让你傻呵呵笑半天不知怎么回答。有时也有人恶作剧,你洗澡把衣服搭门上,洗完澡却发现衣服不翼而飞。
另一个公共场所是门前空地。每天傍晚,大家都坐那儿吃饭聊天,不时会有人爆出一两个精彩段子,引发一阵哄笑,惹得对面楼上的人朝这边张望。
惊魂暴风夜
轻体房之所以叫轻体房,是因为轻。之所以轻,是因为薄。铁皮顶子夹板墙,御寒不行,吸热很好。
海南岛长夏无冬。炎炎夏日,火辣辣的太阳一晒,轻体房就成了蒸笼,我们就成了蒸笼里的红薯。天天桑拿,早晚湿身,穿衣服能少则少,省了不少布料。
遇到下雨天,雨点儿打在铁皮上,就像鼓上撒豆,屋顶跑马,发挥一点想象力,就当免费听戏,觉也不用睡了。
1989年9月,来了一场超强台风,差点把我们和轻体房一起变成风筝。
那场风来得太猛,没经历过,刚开始还觉得新奇。站在楼顶扶着栏杆,看楼下人慌忙乱跑,我们还指指点点说说笑笑。不一会儿,空中废纸和塑料袋乱飞,栏杆摇摇晃晃,手抓不住了,身站不稳了,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赶紧跑回屋关上门窗,隔着玻璃向外张望。
雨点敲打着铁皮屋顶,一阵舒缓,一阵狂暴。两人面对面,说话听不见,只能看口形猜意思。不一会儿停电了,口形也看不见了,黑咕隆咚瞎摸,找个蜡烛点上。毛巾被单旧衣物全翻出来封堵门窗,雨水像注射一样见个缝儿就往里喷。
后半夜,等到台风登陆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了台风的厉害。
一阵呼啸,铁皮屋顶像大鼓上的牛皮一样,随着呼啸上下鼓荡轰隆作响,好像要飞走。我们吓得缩成一团,躲在墙角,惊恐地望着天花板,生怕它突然破裂,我们会随它一起飞走。
突然一声脆响,噼里啪啦一阵玻璃破碎声,估计谁家的窗户没了。正忙着看我家窗户,忽然听见“咣啷”一声响,一个茶杯掉地上碎了。回头一看,妈呀,茶杯是从书柜上掉下来的,书柜已经斜了,挨着书柜的夹板墙已经鼓起来了,好像要爆了!
我们赶紧把床移过去,用床头顶住书柜。然后两人站在床上,风一大,墙一鼓,我们就用身体顶住书柜,用书柜顶住墙壁。风小一些,就躺下休息一会。
折腾了一夜,天亮了,风小了,雨也小了。走出房门,满目疮痍。扶着栏杆往楼下一看,院子一片汪洋,水上飘满杂物。一棵大树被拦腰折断,巨大的树冠压塌了自行车棚。
邻居们出来了,互相诉说着昨夜的惊恐和家里的损失。
那一年台风很多,这样的有惊无险后来又经历了几次,我们已不再惊恐。
温馨邻里情
轻体房不隔音,家家没秘密。
下了班,各家忙着做饭,都在门外。有时正炒菜发现没盐了,喊一声,盐瓶子就递过来了。今天我拿你一根葱,明天你拿我一颗蒜,谁跟谁都不生分。
八户人家有五个小孩,三个上小学,两个上幼儿园。孩子们放学后都在楼顶玩。每家的门都敞开着,想到哪家到哪家,看见什么玩什么,碰上哪家阿姨做好吃的,孩子们先吃个满嘴香,回去再跟大人报告,第二天妈妈上门学艺。
年轻父母上班,孩子需要照顾,于是奶奶姥姥们来了。每家老人来,都会带些地方特产分送各家。我们也常常凑兴,这家一碟菜,那家一碗汤,大家各展厨艺集体聚餐,讨老人家开心,也慰我们思乡之情。闲暇时,老人喜欢讲陈年往事,说着说着,拉着手叫错名,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
我们的轻体房在六层楼顶,楼不好上,道不好走,但却总是宾客盈门,报社的年轻人喜欢到这里聊天,外边的朋友也喜欢来这里串门。谁家的朋友大家都认识,有时客人来了主人不在,就先在邻居家聊着喝着吃着,最后大家都成了朋友。
那年春节,大家都回不了家,就商量着一起过年。除夕,我们把楼顶打扫得干干净净,栏杆上挂满彩灯彩带。建哥找了个巨大的胶合板当案板,平儿和了二十多斤面,涛子剁了一盆韭菜肉馅。天擦黑,彩灯一亮,大家就开始包饺子。十几个人围着包,孩子们在周围跑着闹,就像农村过喜事。报社林总编听见了,也带着家人来加盟。
音响搬到门外,我们与对面轻体房对歌比赛。你唱一首“信天游”,他来一曲“龙船调”,你献安徽黄梅戏,他扭东北大秧歌。两排轻体房,搅得满院春隆隆。
饺子包好了,各家精心准备的特色菜上桌了,酒倒上了,杯端起了,一声“过年好!”大家齐声欢呼,一饮而尽。
不知谁提了一句:“给远方的父母敬杯酒!”突然全场安静,突然就有人哭了。
第一次远离父母,第一次异乡过年,只身天涯,谁不想家?哭吧!痛痛快快哭吧!
我们向着北方举杯,祈祷父母家人健康平安!
子时到,钟声响,鞭炮礼花响成一片。大家在轻体房前互相拥抱,手拉手高唱“明天会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