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就在闽西的山里盘旋,过了一座山,迎面又扑来一座山,连绵不断,好像总也走不到尽头。这里的山和海南的山有些相似,山体丰腴,树木繁茂,郁郁葱葱,植物的叶子像涂了一层油,被阳光照耀得晃眼。当年海南革命的火种也是在山里孕育萌芽成长壮大的。海南著名的母瑞山和六连岭,就是琼崖革命长期的根据地。
眼前的一望无际的大山,亦是中华苏维埃政权的诞生地,中国革命在这里得到了最初的实践,然后是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直至取得了新中国的胜利。在这些山里走动,我怀着的是一种朝圣的心情,那就是深深的虔诚和敬意。
汽车在一个坪子停了下来,看得出来是削山为坪。坪子的边上树立着一柱松毛岭战斗烈士纪念碑,有大型的机器还在不断地向周围拓展,工人们正在烈日下搅拌水泥碎石,纪念碑对面是耸立的山峰,向烈士纪念碑的一面用鹅卵石筑了一堵拱墙,整座山就成了烈士安息的地方。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但我们知道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红军。
当年就是在这绵延几十公里的松毛岭,红军红九军团、红二十四师及地方武装3万多人与数倍于我的国民党军展开了空前激战,用血肉之躯构筑了七天七夜的悲壮防线,此役惨烈空前,红军以牺牲近万名战士的代价,为二万五千里长征赢得了宝贵的集结和转移时间。
不远处壁立着这场战役的势态图,不同的地名,双方部队的番号,会拐弯的红色箭头,会拐弯的蓝色箭头,有似游鱼。双方进退间如何的殊死搏杀,如何的刀光剑影,血与火是怎么纠缠在一起的,我们只是意会却不能言传。对于战争场面,要描要写,任何语言都显得乏力和无奈,只好想象,连想象亦是乏力与无奈。
山里战壕已被野草灌木覆盖得若隐若现,刚坐定,见林深处闪出一个老者,那眼似一碗温水,消一身乏渴。我让他一起坐下,递过去一支烟。他接过烟,点着了,放在旁边,他说他不抽烟,有人要抽的。嘴里不住喃喃地自言自语。四周除了我俩,没有别人,但我好像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人在自言自语的时候也是有表情的,有时候不懂对方说什么,要读表情。老人的表情感觉得到,一脸的庄严肃穆。老人长得清癯,他说他就是来巡山的,当年巡山,是为了发现散落的牺牲烈士的遗骸,找个好地方安放。现在还是在山里四处走,不为什么,走了这么多年,不走了,会不习惯。老人穿着一身四个口袋的衣服,下面两个衣兜露在外面,是当年红军的标准服装。
山上依然寂静,起风了,热气逐渐散开,开始有了些凉意,草草木木散发着生生熟熟的味道。山里到处插着镰刀斧头的旗帜也随风飘动起来,让人凛凛然感到满山弥漫的浩然正气。
沿山盘旋而下,不一会,便到了中复村。说是村子,更像个镇,是山里的街市,有街路,也有铺面。不远处是个简陋的露天戏台,说是红军征兵报名处,当年台上台下总是人头汹涌。父送子,妻送郎参加红军,在这里不是演戏,是真实的场景。紧挨着戏台的是一座桥,叫风雨桥。说是桥,其实看着像亭,是一座长长的凉亭。覆式的金字型结构,能遮风挡雨,能流通空气。桥上有雕梁画栋的别致,亦有当年历史的烟云。桥中间处有块长方形木匾,上书四个笔力遒劲大字:波穆澜安。想当年桥下流过的,会是滔滔大水。现今河床干涸,波澜已随岁月而逝,露出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让人感觉不是在桥上。
桥上书写着一位老红军的事迹,他经历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经历过无数次的战斗,多次立过战功。当年就是在这座桥上,和村里一起参军的十八位青年跪地起誓,跟定红军走,谁活着回来,谁就要为阵亡的兄弟们尽孝。二十年之后,他一个人回来了。为了当年的承诺,他担负起瞻养十七位兄弟的父母亲的责任,为他们送终,并且终生不娶。临终前,他的遗愿就是:请把军功章让我全部带走,因为这是我17兄弟用生命换来的,我要把军功章还给他们。老人的名字叫钟根基。有一张老人的照片:一顶旧式棉军帽,面貌清朗,眼神从容淡定。他去世时,村里的人都出来为他送行,他的一生应该没有什么遗憾的。因为他是一名名副其实的战士。他的行为,是符合他参加革命时的初衷的。至于他的那些兄弟战友,这个小小的村子也不会忘记他们的。无论他们长眠在哪里,那里的烟水也会笼罩他们的英魂。人之一生,能够被一个村庄,哪怕是异乡的水土所记忆,所怀念,也就可以不朽了。
风雨桥也叫红军桥,过了红军桥,就是红军街,是丁字形横直的两条街。街子极窄极旧,街面铺鹅卵石,两边都有高出的台阶,铺的亦是鹅卵石,台阶也能走人。挨着台阶,便是铺面人家了。瓦顶灰褐,木板门墙,扇门用木条隔成方形,古色古香,似是卦式图案,大框框里有小框框,好看,通风透气。关门闭户,从外面看得见家里人影晃动,从里往外,也看得街面上的人来人往。铺面好像修过,鲜鲜的更显得门板陈旧。街壁标语,门上留条,常常一笔好字。见有招牌写着楷体的"绿茗淘宝"四个大字,不知什么意思。茶店?珠宝店?凑近前去看一块小红木牌上写的,才知是当年开的南山茶油店。南山茶油,在当地大概是有些名气的。想当年红军也是在这店里买过茶油的罢。这街面据说宋代就有,不敢信,又不由不信。抬头一看,四面还仍是山,这街就在重重大山之下,站在街首,便可见到四面的山,有如在城市的小巷里看近旁的楼房。
村子的尽处是观寿公祠。观寿公祠也在装修,木匠瓦匠们在上下忙碌,见我们来,都把手上的活停了,看我们轰轰烈烈地走来走去,进进出出,又在角角落落里寻寻觅觅,脸上有些疑惑。我想对他们说,我们也是长征的队伍呢,重走红军走过的路。不同的是我们身上没有当年松毛岭的战争硝烟,队伍没有当年红军的壮阔,也没有当年百姓送别时激越的场面罢了。
观寿公祠曾是红军的指挥部,是朱德、聂荣臻、林彪的旧居。朱德总司令在这里亲自指挥了著名的温坊战斗。从松毛岭上撤下来的红九军团,就是在祠堂前面誓师出发,开始了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观寿公祠不远处,有一块石头,上面就用红字写着:红九军团二万五千里长征零公里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