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母亲后事,返回北京已是初冬的夜晚。校园里空寂无人,北风吹来,只有校道两旁的白杨和银杏叶子沙沙作响,让我在疲惫麻木之中,回忆起许多过往片断,真切感受着母亲与我们之间生和死的距离。
母亲患病多年,身体一直不是太好,但与父亲相比,显得还硬朗和精神些。她买菜、做饭,有时推着轮椅带父亲到楼下散步,尽力照顾着父亲。那天(10月21日)上午,二哥打电话告诉我,母亲这几天感觉身体难受,现在要送去医院检查治疗。在急诊科检查期间,母亲病情急转直下,心脏跳动骤停,经抢救后转送重症病室。当天中午,我匆忙从北京赶回,心急如焚。从机场直奔医院时,已是次日凌晨一点半。站在重症病室前,隔玻璃门望着休克中的母亲,我心如刀绞,泪流满面。早上,医生告诉我,对母亲的病情,院方已采取所有措施,但治疗效果不稳定,目前情况危急。我在母亲的病床前,轻轻呼唤着她,告诉她我回来了,隐隐看见她眼角泛着泪花。经与家人商量,我们决定用救护车将母亲送回老家。22日下午5时30分,在老家的正屋里,我拉着母亲的手,泪眼模糊中轻抚着她,听见她一声轻微的叹息,慢慢地离我们而去。在亲人们的陪护下,母亲走完了她八十一年的人生历程。
母亲一直是坚强的,也是乐观的。她从未说到过“死”字,也没有交待任何后事。一直以来,她不想到医院看病,害怕打针、害怕吃药,有病痛就忍着扛着,或是自己找些药吃。今年年初,组织安排我到北京参加为期一年的学习培训。每次打电话,她耳背听不见,总是把手机交给父亲听。我让父亲要劝母亲及时到医院去看病吃药,但终拗不过两位老人。今年国庆节后,母亲的病情指标升高了,由于药物的副作用,很少吃东西,有时还呕吐。她没有力气,不能行走,但仍然很坚强,忍着痛。只是到了医院,实在忍不住了,坐着、躺着都难受,才央求陪在身边的儿子给她捶捶背。从这次病发入院到她永远离开我们,前后只有一天多的时间。母亲离开我们的时候,表情是那样平静、安详,没有痛苦,也许她认为自己这次还能挺得过去。只是她没有想到,我从外地赶回来,没有听到她留下的一言半语,我的呼唤她再也听不见,我的内心是多么的遗憾和悔恨。常言道,母子连心。医生说她昏迷中没有知觉,可我宁愿相信她是听到了我的呼唤,不然,她眼角怎么会泛出泪花呢。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诗经》)。母亲一生,是平凡而操劳的一生。母亲1954年从农村出来参加工作,是第一代农垦职工。吃苦耐劳,忘我工作。她与农场其他职工一起,用锄头、簸箕等最简陋工具,不分日夜,种胶、积肥、管护、割胶,把自己的精力和年华都贡献给了农垦事业。母亲多次告诉我,她怀上我的时候,一直坚持劳动到临产的那一刻,我是出生在一辆送她去医院的牛车上。为了拉扯我们长大,母亲含辛茹苦。我们兄弟三人先后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当时农场的生活条件极为艰苦。家里没有菜吃,母亲要到很远的地方,在丛棘中割竹笋,有时遇到野蜂,被叮得满头是包。母亲对我们的爱是无私的、忘我的,可有时生活的选择充满着无奈。二哥跟我说,母亲曾经跟父亲大吵过一次。七十年代初,叔父过世后,家族有人希望父亲能接叔父一个孩子出来农场生活读书。母亲不同意,为此和父亲吵了一架。母亲后来跟我说,当时实在没有能力再供养一个孩子,否则后来哪里还能有我读大学的机会呢?她为此对叔父一家心里多少有些愧疚。母亲性情随和开朗,我女儿是母亲从小带大的,祖孙俩感情很好,在一起时拍拍搂搂,总有说不完的话。母亲爱美,晚辈们给她买好看的衣服鞋子,她总是很高兴,可又嫌太花钱。每次看到孙女穿上漂亮的衣服或裙子,她都要夸上几句,就像是穿在自己身上一样开心。我女儿在外地工作,母亲心疼她的孙女一人在外孤单、经常来回奔波。有一次,她悄悄塞给我一些钱,问我能不能设法托人在省城给女儿找一份工作?我笑着婉拒了。在儿孙们身上,母亲的爱无所不在,只是她与外面的世界太隔膜了。
母亲没有多少文化,但她识大体、明事理,全力支持我们读书做事。我在农场连队读书,中小学期间先后换了六所学校。有的学校上学要早出晚归,有的要借住在别人家里。母亲心疼我,每天早早起来给我做早餐,用饭盒带上午饭。有时刮风下雨,上学、放学过河她还要专程去接送我。虽然家里生活困难,但她从来不限制我买书来读,有时一本书的价钱抵得上一个星期的生活费。我们兄弟三人后来都有稳定的职业和收入,母亲常常以我们为骄傲。母亲常告诉我要做好事、说好话、存好心,凡事不可强求。今年国庆节,我休假回家,两次与家人带父母出去喝早茶。老人年纪大了,其实吃不了什么。母亲饶有兴致地看着茶楼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和我们聊些家常,心里很是高兴。这是母亲留在我脑海里的最后印象。此情此景,“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却是可想而不可及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每每想到我为母亲做得太少太少,而现在却再也没有为她端汤奉水的机会了,心里觉得无尽的遗憾和疼痛!
北京的冬夜,寒意袭人,我在风露中伫立中宵,思念母亲。母亲悄悄地走了,从此我成了一个没有妈妈的人。我想我所能做的,就是听母亲的话,踏踏实实做人,稳稳当当做事,不让她老人家在另一个世界里再为我牵挂。“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在往后这个伤逝的日子,不论我身在何处,在故乡那片山坡上,总有我敬献给母亲的一瓣心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