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马过隙，我第一次进学校启蒙，是六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国家已经安定，这间乡村小学纳入海口的国家教育系统，号称海口市第二十三小学。

　　这所小学设在龙昆下村庙里。庙前有一大片空地，西侧有一株巨大的榕树。榕树西边一口小池塘，池塘再往西便是海口罐头厂厂房。那时节海口的庙宇是有规制、讲气势的，不像后来重建时潦草应付的样子。村庙有两进，进门有麻石铺就的台阶，跨过门坎后是宽大的前厅，走过大厅，抬头可见天井。天井铺的也是麻石，从屋檐滴下的水在麻石上凿成了洞，由此可见这庙的历史是有年头的。

　　天井两旁是厢房，住人和存放杂物的地方，最后的大屋安置菩萨。海南人拜菩萨比较自由，爱谁谁，拜张蹇、丘濬的都有，也有不知来路的 ，比如泰华公。曾问膜拜者，他们再三翻白眼说不清楚。总之是神职人员三爸公的主意，三爸公说这神合适，好，就迎来了。下村庙里坐堂的是关公、周仓一干人马。那时的塑工比现在虔诚、认真，关公周仓等神像仿真人大小，做工精细，穿绸衣，握长刀，眼里有神，逼视前方，威武雄壮，活灵活现，让人油然而生敬畏。

　　当年的二十三小是全日制小学，二三十人，基本是龙昆上、下村的子弟，另外还有一些像我这样与乡村没关系的小孩。我们坐在关公面前，吱吱喳喳，也算热闹。学生体型相距甚大，年龄更不相近，有结了婚的女人，有媒婆四处为他张罗的男人。那时考试严格，不及格是一定要留级的，一个小小的男孩，听说已经读四年一年级了。那时在乡村小学，逢三进一，逢四进一的学子不少。我们这些青年、少年、儿童分成两个班，一班一年级，一班二年级；老师只有一人，一位又高又瘦的男子；先生脸朝东讲一年级的课程，脸向西讲二年级的课程，经常出现的情况是他两边吆喝，两边骂人，左右逢源的样子。学生再不听，他会用教鞭敲打神庙柱子，邦邦作响，这是要动手打人了。大家都怕，在校挨老师打，回家父亲还得接上打一顿的。

　　我刚入学时遇见麻烦，不会拿笔，写的“8”字笔头跑到本子外，笔划还顺不过来，非得要一张很大的报纸才能把“8”写完，足以证明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有什么办法呢，父亲死得早，我出生刚半年他就去世了，母亲不识字，兄姊们自顾不暇，没人管我。好在其他同学比我好不了多少，一位胆大的同学闲极无聊，问老师世界上哪个字最难写，先生那天心情还好，在黑板上写下“劳”字，同学惊叫起来。“劳”字的繁体远不是汉字里笔划最多的，先生认为是，那就是了，高矮不齐年龄不一的同学们惊叫起来，吚哟！

　　吚哟过后学子们还是无聊，胡思乱想接着发困，关公、周仓一干人马活动起来，吹胡子瞪眼，舞刀弄棒往下走……学生中只要一人惊叫，立马有人领悟，接着所有人魂飞魄散，争先恐后哭着喊着往外逃。先生脸色煞白，喂喂喊几声没人理他，先生再四处张望，最后跟着跑，他人大腿长，总是最早到达庙外院子。庙外也惊慌失措，卖小零食的女人婆端起箩筐连滚带爬，杨桃、桔子、姜糖、辣椒盐洒落一地。

　　我是唯一没离开座位的人，我目送同学们仓惶奔跑，再回头查找原因，什么事也没有，他们跑什么呢？不是我有定性，不是的；可能是不曾有人对我进行神鬼的启蒙与教育，我只知道神不是泥就是石做的。我不能自己坐在空空庙堂里，也跟着出去了。田里做工的农人赶回来，他们不靠近，在一个适当的地方柱锄观看，面带笑容。很容易解读的笑容，附近玉沙、博义、盐灶、八灶等等九个村寨，咱龙昆下村的公最灵了！

　　不到半年我退学呆在家里，秋季开学，妈妈让我到第九小学去。

　　没有多久，觉悟的龙昆村村民送关公一干人马下海。那天上午学校操场锣鼓喧天红旗飞舞，菩萨被人抬出来，放在现在龙昆北路和龙华路交叉点的桥上——那时是一座木桥，桥下是下村河——下村河水湍急，翻着旋涡向海里奔腾。关公周仓一伙在水里载浮载沉渐行渐远……河边有一条二三百米小埂，二十三小的学子们手舞足蹈，在小埂上奔跑送行。我们当时可以看到菩萨们进入琼州海峡，勇士们红色或黑色的战袍，在河水海水混合的浊黄里一涌一涌地鼓动。老年人说，关公带周仓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