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临走时清醒而低沉说:“这一回,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没法再见面了,要有化身感应多好啊!”那年,母亲永远地闭上眼睛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时六十九岁。
村里老人说,晴转阴时,或黑夜里,若家里出现怪鸟叫、鸡乱更、蝶入宅等情形,那也许是母亲化身感应。可二十余年过去了,却看不见类似的现象。每年清明节回老家打扫母亲那山坡上孤零零的“小屋子”,杂草除了,神香点了,纸钱烧了,虔诚叩拜了,但也看不到老人说的那种情形。
母亲走了那么多年,但我从来没忘记过。梦境中,母亲的身影依然那样清晰;脚步依然迈得坚实,朝耕暮耘,勤俭持家;艰难中没有丝毫退却,平凡中无私的母爱。母亲随春风而去,走得那样匆忙!留下多少牵挂,不带走一丝云霞。
母亲没上过学,却是我人生第一任老师。母亲以一颗善良仁慈的心对待别人,让我刻骨铭心。小时候,村里有个口吃的孩子,说话半天憋不出一句。一天,来我家酸梅树下玩,我便模仿他口吃说话,那孩子父亲一看到,就逮住我使力捏嘴巴。当时母亲请他不用捏了,有话好说,会教育我,但他不听劝解,还指责母亲没把我管教好。对此,母亲心平气静,什么也没说。心想,自己闯了祸,会被母亲惩罚。其实多虑了,当时母亲揉揉我小嘴,拭去我泪水,并语重心长说:“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想一想,假如你口吃,人家学你那样,会是什么味道?不能叽笑别人口吃、瞎眼、跛脚、歪嘴等,活到多老都不能拿残疾人开玩笑!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为这事,母亲几次给人家陪礼道歉。这事让我悔恨不已,深受教训并影响着一辈子。
母亲说,人都有错的时候,但知错认错改错就好;改错一次,就会前进一步。读小学时,还得管家里那头牛吃草的事。一天中午,将牛赶到坡地里,然后到一棵树下纳凉,不知不觉便靠着树头进入了梦乡。“喂喂喂,喂喂喂”,突来的喊叫使我惊醒,那是放牛友阿江的声音。原来我那头牛缺失看管便走进人家地瓜园吃地瓜苗,已被赶回村里等待处理。我忐忑不安,也不敢回家。请放牛友阿江到我家告知此事后,就赶到学校上课。课堂上,我心不在焉,脑里转的是如何接受母亲的处罚,因此,老师几次批评我上课不专心。下午放学,还是不敢回家。傍晚,没看见我回家,母亲急了,与阿江一起出来找我。我怀着惶惶不安的心情回家,以为迎来的是一顿棍子,没想到,母亲叫我吃饭如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晚上与阿江一起玩,才知道母亲已上地瓜园主家道歉,还按惯例赔上肥料和地瓜苗。那时,母亲如此平静却让我终生难于平静。
年轻时,母亲腰部长个疮,有拳头那么大。治疗后虽对生命不构成威胁,但留下一个拳头大漏斗状的疤痕和后遗症。夜里,或逢阴雨天,母亲会发出痛苦的呻吟。我读初中时,更为严重。夜里,母亲疼得不停地叫喊。我常常被那痛苦而凄凉的呻吟声惊醒,于是心想,能替母亲分担一点点的伤痛多好啊!有时担心母亲真的有三长两短,便小声地喊母亲。于是,母亲忍着痛说,“没什么,好好睡,你明天还上学,听话哦。”有几次,母亲痛得死去活来,躺也不是,蹲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被逼得翻起筋斗来。此时,父亲和邻居就急着为母亲按摩,用缝衣针刺手指头和脚指头放血,还煮草根水喝。
尽管病痛缠身,但每当凌晨鸡鸣时,母亲就出现在炉灶边,一会添柴火,一会揭锅盖,看见微弱的火光照着母亲那憔悴的脸庞和疲惫的身体,我暗暗落泪。多少年了,不论是生产队还是分田到户的时候,母亲都闻鸡起床做早饭,给父亲吃了下地劳动,给孩子吃了上学。然后,不是挑起畚箕,就是提起水桶;不是扛起锄头,就是拿起镰刀,又匆忙下地干活去。记忆里,春天,母亲从山坡上割回绿油油的猪菜;夏天,从田间挑回豆角、花生;秋天,收割稻谷,磨米粉,制粉条,那可是我童年最期待的事;冬天,田间的萝卜、红薯等成熟了,母亲挑回一箩筐,让亲戚、邻居分享。
其实,我的母亲很普通很平凡,她离开人世已有二十余年了,但在我心里,母亲的身影依然那样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