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去了一次霸王岭。

　　虽说不是第一次叩访，但雨中登山却别有一番风致的。

　　在俗世俯仰久了，乍一进入山里，就会被它的清幽所裹挟。那一天是周日上午，细雨淅沥中，霸王岭更显幽泠和萧索了。沿着“天路”拾级而上，木质的栈道湿湿的，四周纵横偃蹇着参差的古树，不知多少年岁了。它们好似从心底逸出的思绪，葳蕤，野性，与你对视，像娓娓讲述一个又一个关于山的故事……在山里，不妨暂且将尘世的俗事一一屏蔽掉，包括手机信号——因为大声说话会破坏大山太古般的宁谧，只能虔心静气地看，用心去体味和顿悟，慢慢地，褪去社会的角色，还原自然的本性——“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是让你御除繁杂，洒然进入自然人的专属时光。这个时候，踽踽独行，静观细察是好的，结伴而行，步履纷沓也是好的，一切皆自由而散淡，就像一生中难得那么几天，甚至几小时、或一刻钟，不做人多好！就做山中的一朵花，一株草，一脉山泉，一声鸟鸣，无需对谁负责，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只对自己负责，多好！……远离尘世喧嚣的山岭是一处磁场，吸引着多少人寄身其中，悠游徂岁。王摩诘中年丧妻以后不再续弦，一直独居终南山。静笃的心性使他祛除了一切不必要的欲念，独居山中，只偶尔与少年裴迪对对诗，以作遣兴。中国的汉字满是禅意，与山在一起的人容易得道成仙，王维后来人生趋于仙境，达到天人合一的圆满，也成全了他山水诗颠峰地位，睥睨千古……

　　走了一段，有点累，停下来，细看四下云蒙雾纡，如入仙境，忽闻前方传来说话声，天声人语似的，误以为是天上神仙对语，其实是前行者的空中交谈，黄钟大吕般声声入耳……

　　山顶有一亭翼然，可容人小憩——是对登山者辛苦攀登的最好奖赏。因为体力的缘故，有几位年长者中途而退，无缘登临顶峰，很是抱憾，但人生又何曾事事圆满呢？有一些缺憾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有些人不谙此理，事事求圆满，头撞南墙也不回头——殊不知凡事得有个度，超越了这个度就会适得其反。这就是老聃所言的“道法自然”吧。

　　下山就从“霸道”走。有流泉汩汩，山石累累，不经意走进柳宗元笔下的灵秀山水间。山泉是山间奔突的精灵，低吟浅唱，一路清欢，给阒寂的山间带来生机和灵动。有人在泉边摆出姿态用手机拍照留念。在千年如斯的大山面前，人不过是天真憨娈的孩童，大可不必拘谨，放浪形骸，啸傲歌呼一把，大山是不会介意的。有时候做回真我、本我也不容易啊——人更多的时候，得像戴着面具的小丑一样，整天忙于逢迎，穷于应付，做无谓的拙劣表演，劬累至极。忽然想起明代王阳明的诗：“人间白日醒犹睡，老子山中睡却醒。醒睡两非还两是，溪云漠漠水泠泠。”这位堪称传奇的心学大师是立德、立功、立言的“全能冠军”，官场顺遂，风光八面。此诗是他在山中感念和思考人生的随意之作，深奥的哲思叫人低回不已！

　　细雨中独行，并不感寂寥，竟有独享一方山水的惬意和恬适，不由地吟诵起苏轼的那首著名的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东坡先生一生历尽坎坷，但他始终葆有达观放逸的精神和一颗不泯的童心。“一蓑烟雨任平生”正是他荣辱不惊、跌宕自喜的自画像，生动而传神。晚年他谈起自己被一再贬谪的经历，没有半点悲戚和艾怨，倒有几分得意和骄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难怪林语堂这样评价他：“苏东坡是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蹀躞在高低起落、崎岖蜿蜒的山路，仿佛行进在漫长的人生道路，纵有万千磨难，也要斩棘披荆，奋力前行……

　　山间有三三两两的野花，招摇在草木榛榛间，那份艳丽和矜持，不由得让你惊艳和讶异，而后停驻良久，舍不得离开。

　　栈道上积满层层叠叠的落叶，恍如铺展一地的洒金笺。落叶记录了一段空明的时光，记录了山中植物的成长史，千枚落叶就是一部山林的壮美史诗，卷帙浩繁，气势雄沉。踩着落叶前行，窸窸窣窣之中闯入了山林静默的世界，也好像踏步在山林的历史深处，流光荏苒，风烟横逸。

　　下得山来，出口不远处有瀑布飞泻，流珠溅玉，一片莹白，水流訇然有声，在空旷的山谷间久久回荡……

　　我在水声中似有所悟，又似一无所得，然后嗒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