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南,原来我熟悉的攀枝花换了名字,叫木棉。花是一样的花,我对于家乡的记忆便也因为海南山野里那些艳红的木棉花而生动起来。
原来家里有过一张油画,尺寸不大,属于画家为真正的作品所打的草稿。画面的主体是一座炊烟缭绕的农家老屋,老屋坐落在一片缓坡上,山坡下面有条清澈的小河逶迤而过。坡头的老屋前有一棵高大的攀枝花树,树枝上的木棉花正在恣意绽放,就像一团热烈的火焰,站在树下的小姑娘也穿了一件红色的衣服。画面中的那个小红点便是我,身后的老屋是我们的家,当时父母刚刚大学毕业,响应“把医疗卫生下放到农村”的指示,于是在滇西南的这个叫作“卡斯”的偏远小村子当了几年的赤脚医生。“卡斯”这个地名,在云南的地图上,只是一个小黑点。
那里的山水、花草是我最初的审美启蒙,我偏执地喜欢单瓣的花卉,比如百合、木瑾、郁金香,而重瓣的如樱花、牡丹、山茶,只觉得它们过于繁复。我想,大抵与那段生活经历相关。
卡斯坐落在澜沧江支流的河谷地带,终年炎烈,盛产甘蔗、芭蕉这类热带作物,除了攀枝花,这里最多的就是坚硬的剑麻和浑身带刺的仙人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固执地以为,这种盛放时饱满热烈,坠落枝头仍然不改本色,绝不枯萎的攀枝花是卡斯独有的植物。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只是到了广大的华南地区,它被改叫做木棉花,因为这种花的花蕊里有絮状物,所以得名。这个“独有”的观念直到我长大成人后,第一次出差广州时看到大街盛开的木棉花时才得以改变。在全国人民都能背诵诗人舒婷的《致橡树》时,我以为诗中写到的木棉是另外一种树。“——不,这些都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因为我从来都不怀疑攀枝花是一棵高大的树,每到春天,在离村子还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开满红色攀枝花的树。
好像这种植物只有在西南地区被称作攀枝花,有一种解释说,因为树干很高,而花朵要攀上枝头才开放,所以树名就应合了这个意向。我也觉得,攀枝花这个名字能最为形象地说明花开的状态,“木棉花”远不如“攀枝花”生动。卡斯人爱花,也爱吃花,大大小小加工后端上餐桌的就有十几种,但从来没有攀枝花,所以有的地方用攀枝花花瓣做菜,我只是听说,没有尝过。而有的地方则是收集攀枝花蕊,晾干后泡水喝据说有清热作用。
而四川有个地方就叫攀枝花,这是长大后从地理课本里知道的,好像是中国唯一以花名命名的城市。据说,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有地质学家发现了这里有磁铁矿,以及这种矿巨大的经济价值,在向中央汇报时无法叫出这里的地名,只好在报告中描述说:这是一个有七户人家和一棵大树的村子,这棵大树就是攀枝花树。于是,便以攀枝花命名了这座因矿产资源而设立的城市,后来攀枝花作为“三线城市”里的重点布局,改名“渡口市”,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又改回攀枝花市,九十年代,这座城市以钢铁企业兴盛一时。
那年,我们一行人自驾滇西北,结束泸沽湖的行程后,不愿意原路返回,于是驱车前往攀枝花,从这里绕道返回昆明。于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上了这座因攀枝花而得名的城市。九十年代中期的攀枝花市,街头林立着各种歌厅、洗头屋、宾馆和饭店,但几乎看不到一棵攀枝花树。这是一座毫无特色的城市,四面八方涌来的外来人成为了这里的常住人口,两省相交的地理位置让这里的口音也失去了地域特征。据说,现在的攀枝花市已经是常年花开不断,光是攀枝花就有三个品种:本地攀枝花、大腹攀枝花和美丽异木棉,两种攀枝花在春季先后开放,而美丽异木棉不仅花形与攀枝花相去甚远,连花开的时间也特立独行到每年的九月才开放,直到第二年的一月。
攀枝花树是少有的先开花后长叶的植物,大地经历了萧瑟的寒冬,刚刚吐出新绿时,攀枝花已是满树火红;百花盛放、花枝招展的夏天,它却一树绿荫;一阵秋风吹过,它那风骨似的树杆迎风而立,等待下一个四季轮面。
我对攀枝花的另一个误解是;它是开放在盛夏的花朵,这大概是因为攀枝花热情似火的红色花瓣带给我的错觉,再加上卡斯是典型的河谷地带,鲜有分明的四季,记忆里终年都有香蕉、甘蔗、芒果这类的热带作物。实际上,攀枝花算是春天的终结者,早春二月天,万物刚刚从冬藏状态中缓缓醒来,阳春三月的步子才咚咚敲响大地,攀枝花已经红红火火地开满枝头,饱含着热烈的厚实花瓣紧紧地簇拥着黄色的花蕊,艳而不俗,从枝头坠落也绝不萎顿,依然像绽放枝头时饱满而又艳丽,落在地上的花朵铺成红色的地毯,是我童年记忆里那条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