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习惯地站在体重仪上测体重,眼前的数字和十三年前大学入学体检时测出的体重数一模一样。十几年来,对一个“肉体”意义上的身体来说,这可能是唯一一处没有发生变化的地方。
来到异乡读大学,一直到现在,还留在异乡,这种在别处的生活状态看来已很难逆转回去。离开农村老家到县城读书时我十三岁,这之前只有极少的三四次机会(跟着母亲或父亲)去县城看看,但每次连走马观花都称不上的行程,往往截取一两条街道或某个医院某个商场的片段,始终无法连贯起来形成对县城的完整观感,印象自然模糊。如今在异乡别处的生活时间和在老家的生活时间完全相等了,如果再加上在县城读中学的几年,前者就远远多于后者。作为变量中的前者一直在增加,后者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个确定值了。即便和十三年前相比,变化也让人吃惊,今日之我与当年读大学时从老家来的我之间,哪些发生了变化?口音变了,原先满口的老家农村方言像是被淘洗了一次,很多词汇已很难想起来,意义的表达获得了新的频道,小时候作为学习对象的词典,它里面的词汇涌动和奔腾起来了;知识结构越来越书本化、抽象化,不是一种建立在乡情、风土、本地上的文化浸淫,而是越来越趋向一种与外界相同知识构建下的交流与发声,这是一个在异乡长时间生活仍感无法融入当地生活与文化的人的日常生活方式,一个缩小的回到自我的日常,知识和经验成了前行的两翼。紧跟着身体出现的这些变化,隔了十几年光景和几百公里的距离,也终于多少获得了一个回望故乡时观看的视角,那个在乡村生活了十三年的我终于可以孤立地成为一个分析的对象,褶皱中隐藏的细节也显现了出来,像一个新身体对旧身体的打量,差异越大,凸出来被留意到的地方就越多。
对故乡来说,自己慢慢抽离出来之后,加上近二十年来它翻新似的重建变化中自己长时间的缺席,它越来越变成一个“非主观化”的存在,被冷静地观看和书写着。对一具肉体来说,除了体重,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就好像一个容器,在十几年中,容量未曾增减,盛放的东西却要不停地更新,只能在接收新东西时再倒出一些旧有的,而它们曾经在容器中停留时留下的痕迹,构成了记忆。记忆几乎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在一个人的身体内,它累加、变多, 成了唯一一个不影响体重变化的因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