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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4月07日 星期日  报料热线:966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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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黄昏
  ■ 杨献平

  我从远处回来,还没有进门,就感觉到了笼罩在春天之中的阴郁气息,在我们家的房顶和四周,那种气息像是一层灰色的布匹。别人是看不到的,它们从父亲的哀叹和母亲的忧郁中散发出来。更严重地说,这种气息显然源于父母的内心,像冬天里众人嘴里的呵气,一点点积攒起来,逐渐淹没了我们的心情和家居。

  最初几天,奶奶仍旧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吃饭、说话和抽烟。她白色的头发被一根长长的木簪拢在后脑,有一部分从前额披散下来,掩住她的一只眼睛,她习惯性地把它们一次次拢在耳朵上。她仍旧有说有笑,乐天派的性格仍旧没有改变——事实上,奶奶患了癌症,而且是晚期,她只是感觉到自己吞咽不畅,经常呕吐,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她还对别人说这是胃着凉了,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去看她,她跟我说,想吃东西吃不下,我回去和父母说,父亲告诉我,医生说了,做手术的成功率不到20%。父亲是她和爷爷唯一的儿子,自从奶奶的病确诊之后,父亲总是抱头叹息。为了使奶奶高兴,不怀疑自己得的到底是什么病,父亲叮嘱家人和外人谁也不要告诉奶奶——毕竟,一个人老了,即将面对死亡,总不会那么坦然。父亲痛苦,又无能为力,也只是想能这样做,以减短奶奶面对这样境地的时间。奶奶多次对我说过,她抱上重孙子之后,死了也就不后悔了。其实,我也想,但在家乡,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和我恋爱结婚。

  平时木讷,家里大事小事都不管的父亲罕见地惆怅、焦虑和痛苦起来。那时候,他的叹息是我那么多年来听得最多的,即使田地劳作、吃饭和歇息的时间,也时常传来。虽然正是春天,需要翻耕和播种,但父亲似乎不像往年那样迫切和专注了。每个晚上,从地里回来,去地里,路过奶奶家,都会进去待一会儿。遇到下雨,他一整天都在奶奶家,坐在门槛或炕沿上,把自己最好的香烟拿出来给奶奶抽。我劝他不要再给奶奶烟了,他却狠狠瞪我,还责怪我说,不让你奶奶抽烟就是不孝。

  不到20天时间,奶奶就躺倒了,疾病在她体内的动作使她不堪忍受,有时候捂着肚子呻吟出声,不热的天气也大汗淋漓。再几天,原来肥壮的奶奶就剩下一副骨头了。松弛、皱褶、斑点密布的身体让她自己也知道去日不多了。奶奶说她想喝饮料,传统的橙汁健力宝。我买了,放在她的炕前,让她随时都可以喝到。而残酷的是,她的肠胃和咽喉不允许她喝,还没喝几口,就吐了出来。父亲就拿了毛巾,给她擦掉。

  我去看她的时候,奶奶总是重复问我说,平子,你看奶奶还能好么?我说奶奶你不要着急,肯定会好的。最初几次,她笑笑回答说:“那就好。俺还没有抱上重孙子呢!老天爷不会让俺这么早就死的。”我也笑笑,背过身来,鼻子发酸,眼泪悄然滑了下来。

  父亲不挪窝了。在奶奶家,偶尔有事回到自己的家,最多也不过10分钟。姑妈患高血压,身体不好,姑夫怕出事,不要姑妈来伺候。侍候奶奶的担子自然落在父亲身上。从一开始,父亲就是唯一伺候奶奶吃饭、擦身体、梳头、照应大小便的人。那时候我还想,作为男人的父亲怎么可以呢?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母子之间是没有性别的,人老了也不会有。

  转眼,五月到了,炎热袭来,青青的麦子瞬间变黄,汹涌在村庄周围的田地里。乡人们起镰收割的时候,奶奶已经只能靠氨基酸和其他药物来维持生命了。父亲浑然忘了收割麦子,也没有问过母亲、弟弟和我一句关于麦子的事情。我们把麦子全部割掉,用脱粒机打了,晾晒在房顶上。父亲看见,这才抓了一把,仔细看了看,又往奶奶家去了。

  我们都说,五月过了,奶奶一定会挺过秋天的。奶奶虽然不能吃东西,甚至没有了动弹的力气,但精神还好。耳朵不聋,眼睛不花,我们在院子和家里说话她都能听清,来的每个亲戚她都认识。谁也没有想到,六月的一个暮雨沉沉的傍晚,奶奶去了。父亲的号哭声惊动了邻居,我们跑过来,请邻居告诉姑妈,并通知其他的亲戚。

  我们请了吹鼓手,放了两场电影,把奶奶的灵篷搭在村里的打麦场上。夜里,大雨瓢泼,电闪雷鸣。雨水漫进灵篷,淹没了我们的膝盖。在雨中,我和父亲坐在雨水中,在奶奶的灵前,低头,一夜不睡。之后的一个傍晚,我从爷爷奶奶的坟地旁边的路上走过,远远看见,新起的土坟竖着几根缠着白纸的柳木拐杖,几面花圈颜色幽暗,连同周边山坡、树木和田地,也都一派肃然。此后很多天,父亲一个人坐在爷爷奶奶坟茔旁边的石头上,抽烟、看天,青色的烟雾在空中弯曲、扩散,被风吹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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