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生统

　　宋元丰三年（1080年）仲春，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谪居黄州县东南的定惠院。此时的他虽然有时“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但精神上的孤独寂寞就像“拣尽寒枝不肯栖”的缥缈孤鸿，萦绕在这个时期的很多作品中。写于宋元丰三年二月的七言古诗《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就是其中之一。

　　苏轼在《记游定惠院》中曾自述，“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这首诗歌咏的就是这株海棠。诗分两部分，前半部分描绘海棠的各种情态：“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诗从瘴气蒸郁的恶劣环境起笔，紧接着用“嫣然一笑”“朱唇得酒”“翠袖卷纱”等生动的比拟，对海棠在清晨、日暖、雨中、月下等不同时段的风华进行细致描绘，其间又化用杜甫“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这句名句，将海棠花的幽独、高雅、端美作了极其生动的呈现。

　　诗的后半部分托物抒情，“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东坡在前四句诗中写被贬谪到黄州以来自己的处境，“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的描写貌似在表现逍遥悠闲的状态，但掩抑其中的却是难以言说的辛酸和落寞。正因如此，在杂花野树间遇到美丽的海棠花时，东坡忍不住要揩目相视、引为知己，并由此展开联想，由花处陋邦悬想她移自“香海棠国”的西蜀，又因西蜀路途遥远联想到可能是高举飞翔的鸿鹄衔来的种子。由于西蜀是诗人的故乡，又是这株海棠的故乡，相似的时空加上相似的境遇，将海棠的命运与诗人的命运紧紧绾合在一起，“天涯流落俱可念”的感慨便油然而生。

　　这首诗表现了诗人卓绝的艺术造诣，前半部分绘态传神、笔墨酣畅、想象丰富；后半部分妙于联想、感物起兴、寄寓情怀。全诗以人拟花，以花寄慨，花与人两相衬映。黄庭坚称其为“古今绝唱”；苏轼自己对此诗也颇为得意，云其为“吾平生最得意诗也。”纪晓岚认为此诗“纯以海棠自寓，风姿高秀，兴象微深。后半尤烟波跌宕。此种非东坡不能，东坡非一时兴到亦不能”。从古代许多著名诗歌评论家如魏庆之、胡应麟、查慎行、袁枚等人反复征引此诗的情况看，黄庭坚、纪晓岚等人的评语可谓切中肯綮。

　　（作者系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海南省苏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