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君穷
北宋元符三年的一个夏夜,海南澄迈雨止风息,一位年逾六旬的老者站在码头向北望去,海天澄澈,月朗星稀,他徘徊再三,终于踏上北归的渡船,为三年的居琼生活画上了句号。此人就是苏东坡,不久前他终于等来了赦免北还的诏令。
临行前,苏东坡为澄迈留下诗句:“倦客愁闻归路遥,眼明飞阁俯长桥。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他未曾想到,914年后,包括这首诗的拓片在内,一众与自己相关的物件,会以文物特展的方式回到海南。
1月31日晚,“千古风流 不老东坡——苏轼主题文物展”启幕,众多珍贵文物亮相海南省博物馆,其中就包括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宋四家”真迹。透过这些跨越千年的文物,我们又读到一个怎样的东坡先生呢?
读懂东坡入世之能
我们总是容易被苏东坡的文字所触动。在挫败、困厄、沮丧时,想起他的“一蓑烟雨任平生”,想起他的“休将白发唱黄鸡”,想起他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被他的豁达乐观、超然物外所感染。
此次展览第一部分题为“志存高远”,恰合此意。所谓志存高远,绝非为个人名利得失之志,而是高大宏远之志,是超越个体成败得失之志,是心系民生福祉、家国天下之志。
苏东坡一生历典八州,任职于杭密徐湖等地,皆是鞠躬尽瘁,造福一方,更显出其入世之才能。此次展出的许多文物,背后都有彰显其治理才能的故事。
如纪昀行书《苏轼游虎跑泉诗》轴、陆润庠行书《苏轼西湖诗》绢本镜心,使人想起苏东坡两次任职杭州的故事。在杭城任职期间,他疏浚钱塘六井,兴工开浚西湖,筑成留名后世的苏堤,遭遇疫情时还设立安乐坊救治民众。
如《滕县公堂记》朱拓,《滕县公堂记》是苏东坡任徐州知州期间到所辖滕县视察所作。在徐州任职期间,苏东坡平贼乱、谋石炭、治洪水、修“黄楼”,桩桩件件彰显政绩不凡。
哪怕是后来被贬至“食无肉,病无药”的琼州,苏东坡心系百姓的情怀仍未变。此次展出的浮粟泉拓片,背后是他“指凿双泉”的故事。苏东坡初上海南岛,曾到琼州驿馆暂住,他发现当地百姓无洁净泉水饮用,于是他四处寻找水源,最终在城外(今海口市五公祠)发现双泉,即“洗心泉”和“浮粟泉”,造福一方百姓。
这一件件遗珍都是铁证,证明苏东坡不仅是一个学富五车、文思泉涌的知识分子,还是一个超然忘我、寄情江月的“乐天派”,更是一个不折不扣、一流干练的行动派。
可以说,苏东坡的豁达乐观,因他的入世观念和治理才能而彰显。正因为有庙堂之上的苏轼,才显出山野之间的东坡可爱;正因为有峨冠博带的苏轼,才映衬出竹杖芒鞋的东坡纯真;正因为有志存高远、心忧天下的苏轼,才显出壮志难酬、寄情江月的东坡难能可贵。
读懂东坡出世之达
林语堂称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这样一个“乐天派”是如何炼成的?
任密州太守期间,苏轼修建“超然台”,此次展出的《超然台怀古》拓片与此相关。在“超然台”,苏轼吟唱“诗酒趁年华”,认为人生应该超然于物外。
但真正的转变,还要等到与黄州相遇,等到人生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后。大起,苏东坡的前半生顺风顺水,以才学名动天下;大落,他的后半生颠沛流离,几欲命赴黄泉。
其中的转折点,是乌台诗案。此案后,苏东坡被贬黄州,三观迎来重要变化,文学艺术创作也达到一生中的高峰。
此次展出的苏轼“雪堂”款端石抄手砚,是这一时期苏东坡转变的见证。
雪堂是苏东坡谪居黄州时的居所,在其耕种的东坡之上,因以大雪中为之,定名“雪堂”。苏东坡还在雪堂四壁画满雪景,纷纷扬扬的大雪,勾勒出天地一片白,打扫出寰宇一片净,也造就了东坡安放身心的居所。
在雪堂,他成为了关心粮食和蔬菜的农人,完成了苏轼向东坡居士的转变。
苏东坡作有《雪堂记》,在其中袒露心声,他已不再执着于超然,不再执念于出世入世之分,一切只求“适意”。
为何“适意”?便是知世事浑浊而不自弃,便是“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便是“随缘放旷,但尽凡心”。
如果没有黄州这一站,我们或许可以记住那个才气冲天的苏轼,却见不到那位“万里归来颜愈少” “此心安处是吾乡”的东坡居士。
我们之所以爱东坡,正是因为他在勘破生活的残酷真相之后,在面对“人生如逆旅”之时,既不是躺平摆烂,也非浮躁亢奋,而是选择了一种“适意”的态度,完成了自我的超越。
此后,哪怕卷入政治旋涡,哪怕面对小人射来的暗箭,就像在儋州居住官舍也要被赶到桄榔林中,但东坡却超越于蝇营狗苟的权术之上,他始终光风霁月,高唱“大江东去”,高喊“海南万里真吾乡”。
读懂东坡性情之真
有人说“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有一个苏东坡。”为何?大概是苏东坡有着我们都渴求的真性情。
他可亲可近可学,他的生活美学感染每一个中国人。
此次展出的《东坡笠屐图》轴、苏轼书《献蚝帖》册明拓本、《苏沈内翰良方》等一众展品,从不同侧面反映出东坡的有趣灵魂,他将普通细碎的生活过成了诗。
苏东坡关心着装,于是有了子瞻巾、东坡笠、椰子冠;他热爱美食,发明了东坡肉,甚至到海南吃上一口生蚝,也会担心远在京城的官僚们会来抢食;他还会制墨、懂建筑、善治病、能耕种……多重技能属性加持,却又如此真切。
东坡的真性情,还体现在交友不以身份高低而论。他自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于是庙堂高士、乡野村叟、三教九流无不可结交。谪居海南岛的三年,东坡也结识了许多当地群众,甚至当地孩童都能“黎音笑语说坡翁”。
此次展出了重量级文物——苏轼《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合卷。二帖都是苏东坡写给好友陈慥的信。
陈慥少年嗜酒好剑,视财如粪土,晚年自弃万贯家财隐居深山。他与苏东坡相识于少年意气时,一起谈论用兵及古今成败,友谊延续终生。
东坡落难黄州之时,陈慥对其热情招待,毫不避嫌,苏轼三次去见他,他也七次来见苏轼,两人成为“富贵无所求、贫贱乐相交”的挚友。
此次展出的《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合卷,一帖贺新年,一帖悼亡人,用词用字情意真切,既透出人生况味,也体现出苏轼至纯至善的真性情。
此次展览还带来了黄庭坚的真迹。黄庭坚与苏东坡亦徒亦友,可谓交友的典范。
乌台诗案时,黄庭坚连苏东坡的面都没见过,也因书信往来“知情不报”受到牵连被罚。尽管如此,二人的情谊却十分坚定,诗文唱合,将大事小情、雅俗之事都入了诗。
苏黄二人的志同道合是君子之交,是为“君子群而不党”。从此次展出的二人书法作品说起,苏轼曾评价黄庭坚字虽清劲,却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黄庭坚也不甘示弱,把苏轼的书法比成扁肥的“石压蛤蟆体”。在政治上,黄庭坚也并非总是和苏东坡站在一起,然而这并不影响二人持续半生的情谊。
这也恰恰看得出苏东坡的真,这也才是我们所羡慕的真朋友,只因志同而道合,不会在顺境时邀功攀附,不会在逆境时落井下石,也不会导致友谊与道义二选一的割裂。
我们为什么爱苏东坡?爱其才能,爱其豁达,爱其至纯至善至真。那么,当这样一位可爱的老朋友来到“家门口”,你还不去会一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