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忠

　　苏东坡晚年北归途中，在江苏镇江的金山寺写了小诗《自题金山画像》，说自己平生功业在黄州、惠州、儋州。这话说得委婉，因为三州是他的流贬地，事功难以具言。但他在三州喜欢写作，所作诗词文也是他功业的一部分。

　　东坡词在北宋别开生面，不仅在传统婉约词风的基础上生出豪放词风，而且无事不可入词，让本不言志的词从此言志，与言志的诗并驾齐驱。

　　东坡的“三州词”以黄州词最盛，有60多首；其次为惠州词，有10余首；再次为儋州词，只有5首。其中的缘由想来有二：一是当时东坡年事已高，作词的趣味渐淡，居儋时更好写诗，尤其想在儋州完成“尽和陶诗”的夙愿；二是他在儋州用心于“海南三书”（即《书传》《易传》《论语说》）的撰写与修订，在词的创作上用力甚少。

　　今传东坡居儋词（又称海南词）共五首：《减字木兰花·春牛春杖》《减字木兰花·海南奇宝》《踏青游·改火初晴》《千秋岁·岛边天外》《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这些词的题材可分为三类：娱情、忆旧、思友或思亲。

　　娱情

　　东坡的娱情词很欢快，最突出的是《减字木兰花·春牛春杖》：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一作‘与’）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这首词又题作“立春”或“己卯儋耳春词”，作于元符二年 （1099年）。立春正是春耕时节，春风徐来，春花灿烂，难言的快意寄托在无限的春风里。东坡身在天涯，浑然不觉是天涯，而儋州的杨花居然像北方的雪花，比喻中隐约透出他的怀乡之情。

　　《减字木兰花·海南奇宝》，词序为“以大琉璃杯劝王仲翁”。王仲翁是绛州（今山西新绛）人王公辅，时居儋州城，人称“百岁翁”。好酒却不善酒的东坡，席间劝酒时填了这首词：

　　“海南奇宝。铸出团团如栲栳。曾到昆仑。乞得山头玉女盆。

　　绛州王老。百岁痴顽推不倒。海口如门。一派黄流已电奔。”

　　词中的“海南奇宝”，指喝酒时使用的大琉璃杯。东坡以神话传说中的玉女石盆比拟大琉璃杯之大，然后说王仲翁年迈能豪饮，喝起酒来仿佛是黄河之水奔流入海。东坡戏谑之词，满是娱情之乐。

　　忆旧

　　东坡居儋已是暮年，怀旧是常态，《踏青游·改火初晴》因怀旧而生：

　　“改火初晴，绿遍禁池芳草。斗锦绣、火城驰道。踏青游，拾翠惜，袜罗弓小。莲步袅。腰支佩兰轻妙。行过上林春好。

　　今困天涯，何限旧情相恼。念摇落、玉京寒早。任刘郎、目断蓬山难到。仙梦杳。良宵又过了。楼台万家清晓。”

　　这首词上阕描述朝廷宫苑的景象，“上林春好”以汉武帝的上林苑代指北宋王室的宫苑，春光和熙时节，王孙仕女出游。下阕说自己困居天涯，念往昔，旧情萦怀。但是，东坡并不消沉，最后道出“楼台万家清晓”，增添了未来生活的亮色。

　　思亲

　　东坡居儋，因担心连累朋友，少与外界联系。他的《千秋岁·岛边天外》“次韵少游”，是在海南唯一的唱和词：

　　“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泪溅，丹衷碎。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

　　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秦观是苏门弟子，他的词《千秋岁·水边沙外》诉说自己春寒之际对东坡的殷殷思念，以致“离别宽衣带”“镜里朱颜改”。东坡的和词，不同于秦观主要说朋友情谊，主要诉说自己不为朝廷所用，虽身退却忠心不变。只是“旧学终难改”，若生不逢时就漂泊江海、独善己身。

　　东坡在《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写道：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一作“酒”）凄然北望。”

　　这首词的创作时间和地点素有争议。石声淮、唐玲玲编《东坡乐府编年笺注》，引用清人王文诰的说法，认为它写于元丰三年（1080年），寓黄州而思君，并引宋人杨湜《古今词话》为证。南宋胡仔则在《苕溪渔隐丛话》中疑此词写于元丰三年，作于钱塘（今杭州），为思念身处睢阳（今河南商丘）的弟弟苏辙而作。海南苏学研究专家林冠群在《新编东坡海外集》中认为这首词作于绍圣四年（1097年），东坡居儋，因思念贬在雷州的苏辙而作。还有一说认为这首词作于绍圣二年（1095年），东坡时在惠州。

　　诸说并行，笔者认为以林冠群说的一南一北（即一儋州、一雷州），与词中的“北望”最为契合。这首词伤老而叹孤独。但是，东坡善于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让自己的生活重归安宁平和，所以会在北归前夕，高歌“我本海南民”“兹游奇绝冠平生”。

　　东坡居儋词虽少，但它们都具有难以磨灭的光彩，在东坡《海外集》中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