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荣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诗歌、书法、绘画本是一体。美国艺术史学者卜寿珊在《心画:中国文人画五百年》中指出:“纵观北宋时期,绘画一直是整个文人文化的一部分,不能与诗歌和书法分开。”文人画的诞生,也是来自苏轼等人的倡导。值得注意的是,从最早期开始,文人画指的就不是特定风格,而是一个士大夫群体。不同于职业画师的“匠气”,士大夫不倚靠作画谋生。脱了铜臭味和功利心,自然有一股清隽之气漫溢其间,故而满纸烟云。于是,便有了文人画。而文人画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的“业余性”,用现代文学的定义来说就是“爱美”。
《字·相》是作家梅国云的新作,也是他的字相艺术的结集。从小说、诗歌到字相艺术,梅国云在文艺的领域不拘于形,玩得不亦乐乎,不断进行着艺术的“跨界”。而字相艺术更是他的“中年变法”,是他在文学创作之外另辟蹊径的艺术创作,以令人耳目一新的艺术表达引发观者的注目。
字相艺术的独特性在于其“以字入画、以意驭形”的形式。这种形式的创造是梅国云在创作上的重要发明。纵观整部《字·相》中的作品,既是书法又像是绘画,既是绘画又有汉字填充画面。在“似”与“不似”之间,在具象与抽象、再现与表现、写实与写意之间,梅国云创造了自己独异的“间性”艺术。
有论者认为梅国云的字相艺术应该放入书法领域进行讨论,并以书法的技术性对其进行规训和要求。然而,梅国云的字相艺术显然别有幽怀,超越了简单的书法艺术范畴,更应该在中国“文人画”的传统中加以认识。古代的士大夫大都是通才,在他们的身上,何曾有现代学院的分科建制?谁管他是画家、书法家还是诗人?文人画多取材于山水与花鸟,讲究的是风雅澡雪的精神,更加强调笔墨意趣和神韵,尤其重视文人的文化修养对绘画意境表达的影响。换言之,在“文人画”中,书法或者绘画的“技术性”因素是次要的,占据首位的是文人修养在创作中所投射的风骨与精神,表现在纸面上则体现为“意趣”。字相艺术亦是如此。相对于“技术性”因素,梅国云更加注重的是“意趣”的表达。
“意趣”,是文人之“意”与“趣”,是诗意的凝练和蔓延。在诗画关系上,苏东坡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有言“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其后,便有诗画一体的“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的古代画论。在字相艺术中,诗书画是“三位一体”的,梅国云的“诗”变成了字,也变成了画。作为“文人画”延长线上的产物,作为现代文人梅国云潜隐的“文心”,经由字相艺术的形式漫溢而出,流动涂绘成具有“间性”的字相艺术,体现了一种艺术的超越和自由。
为什么字相艺术以“字”为关键词?的确,字相艺术具有汉字之形。这正是字相艺术作为“文人画”的延长线的体现。中国汉字有几千年的历史,有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等造字方法,并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发展。不过,在诸种造字方法中,象形乃是最古老的一种,也是最接近图像的一种,更多的文字是以象形为基础制造出来的。在某种意义上,梅国云的“以字入画”是汉字的现代变形、转化和衍生,也是对汉字造字方法遥远的致敬。在中国艺术界,“以字入画”的实验多为美术家,如吴冠中、徐冰等。然而,正如龚自珍的名句“文字缘同骨肉深”,中国文人与“字”相伴相生,自然以“字”最为具身化的、表情达意的工具。梅国云最主要的身份是作家,是以文墨见长的现代文人,“以字入画”于他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艺术选择。而在他的笔下,汉字脱离了工具化和符号化的性质,有了自己的表情,能够看到喜怒哀乐。
字相艺术中为何有“相”?字相艺术中的“相”构成了字相艺术的内容。这里的“相”是世相,也是浮生万象。这万象之中,包括世界时事、社会民生、科技前沿,如《众志成城》《摩羯》《霸座》《女足》《火》等。同时,又有内心震颤、幽思怀古、灵思妙悟,如《旧旦》《望月》《舟》《芒种》《人与自然》等。“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文人的观照对象,大到宏观宇宙,小到内心世界,都在文人的所思所念、所忧所虑中。梅国云的字相艺术是“及物”的艺术,也是有所指涉的艺术。当代社会处在一个历史加速的时代,世间万端斑斓变幻映入文人的心湖,怎能不泛起情感的涟漪,触发现代文人的诸多念想。这些感慨以“字相艺术”的形式表达,自然展现为“压在纸背的心情”。至于这心情到底是金刚怒目,还是菩萨低眉,就期待观者在切磋琢磨之后的“会心”了。
意趣为上的艺术,必然期待着人与世界、人与自然、人与人的“会心”。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曰:“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的别才和别趣,讲究的是天赋和神启,是创作的灵犀一点。士大夫的艺术,以“意趣”为上。文心的潜隐和流动,是不拘于形、兴尽而止的,这方能显出文人的快意潇洒和风流蕴藉。时间流转当代,“意趣”依然是艺术创作想要抵达的至高境界,若是有了技术化的工匠气则难免落了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梅国云的《字·相》记录了他生命中的雪泥鸿爪,也记录了他在字相艺术中不断辗转的艺术探索的痕迹。在字相艺术中,无论是梅国云还是读者,志于道而游于艺,放下分科的边界与桎梏,流连于诗书画一体的世界之中,其乐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