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忠华

　　那双手第一次托住我后背时，天空突然倾斜了方向，我悬在无依无靠的虚空里，只凭父亲宽厚的手掌支撑着整个身体。惊恐中他把我举高，世界瞬间被撑开了，远处山峦在眼中奔涌而来。

　　幼年时，父亲的手掌，就是我摇摇欲坠时最安稳的摇篮，手掌托举起的天空，却让我的眼睛看得更远，让我由懦弱变得坚强自信。杜甫诗里的“清辉玉臂寒”，就是父亲托起我的臂膀，却给了我暖如夏日的清辉手掌。

　　童年的日子，父亲的手掌在我的眼中如魔法般奇妙。他五指张开便成了我的天穹，每每将我举上肩头，树顶的鸟巢和天边的云彩都仿佛触手可及；他的手亦如最灵巧的工具，造车、补鞋、钉书架……样样精通，在我眼中无所不能。小小的我，常痴痴望着他布满老茧的手，觉得那是世上最神通广大的手了。《诗经》有言：“父兮生我，母兮鞠我。”他那双手何止生我，更是撑起了我的整个童年，奇妙而光明的一片天。

　　然而，当我迈入青年时，这双神奇的手却开始令我胆战心惊。青春如火如荼，自以为已识得世界真面目，走路便不免东倒西歪。每当行差踏错，父亲的手便如界碑般赫然出现。有一次醉醺醺晚归，父亲立在门框里，一言不发，只将手掌压在我肩上，那力量仿佛山岳倾颓，叫我顿觉渺小，酒意也醒了大半。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情在肩头那重量下，瞬间萎落成灰——原来父亲的手掌，正是扶正我这棵小树歪斜的支架，不许蓬蒿蔓生。

　　当岁月如流水缓缓漫过我的中年，我自己也有了孩子。一日为小儿扣纽扣，那笨拙的手势竟让我心头一凛：这动作分明是父亲当年的模样！他那时粗糙的手与此刻我手中动作重叠起来，刹那间我领悟了其中深意。父亲的手掌，岂是单单为了托举和修物？它更传递着一种责任，一种无言而坚韧的力量，穿越时光直抵我掌上。苏轼叹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然而这代代相承的掌温，却足以熨平逆旅的霜尘，照亮行人的长路。

　　如今父亲垂垂老矣，滞留在老家的青砖房里，我只有节假日偶尔回家看望他。摸着他的手，依稀还能感觉出岁月的犁铧犁出的沟壑，沟壑里渗出的是艰苦日子的忙碌。

　　远在他乡的我，每每遇到风雨飘摇的夜晚，常常无端地伸出手掌，却只握住满掌的冰凉月光。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茧如丘，纹如壑，温如春。

　　父亲的手掌曾经托起我稚嫩的生命，曾经修补过我破碎的梦想，最终又成为我一生行走的界碑。人生如逆旅，风雨飘摇中，父亲的手掌原来是我命里的船，载我渡过岁月的湍流，驶向更平静的港湾。

　　掌纹中刻下的沉默伟力，早已化作支撑我脊梁的骨骼；当我也渐渐老去，那双手的印记却愈加清晰，那是生命河流里最坚固的堤岸——纵然前路“满川风雨”，我亦能从这无声的承托里汲取泅渡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