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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4月12日 星期日      报料热线:966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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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77:饥饿记忆

  ■ 廉振孝

  有人说过,世界上最难捱的饥饿,往往不是饿死之前的无知觉状态,而是饿了多日之后突然看到食物的兴奋,看到食物却又吃不着的急切,吃到一点却又吃不饱的无奈。那种被唤醒的饥饿感,会像老鼠啃你的心一样,让你疼,让你疯!

  我的大学四年,基本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度过的。

  每顿饭只能吃个半饱

  我们这届大学生是文革十年动乱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被称为77级,实际上是1977年冬季考试,1978年春季入校,是个春季班。

  经过了漫长的冬季,看到万物复苏百花盛开,城里人高兴得呼朋唤友郊游照相,农村人却忙着春耕备肥,为孩子筹学费,借粮度春荒。

  我家在关中农村,家里成分是地主,却是村子里最穷的人家,每年一到春季就没粮吃。高考中榜后,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赵镇廉家出了个大学生,全村人都在为我高兴。我的父母也是人前笑得合不拢嘴,但每到夜静,却在为我上大学的费用发愁。

  1978年春节过后,背着铺盖卷,带着母亲烙的20个砣砣馍和10个煮鸡蛋,怀里揣着父亲借来的40块钱,坐了近三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我这个乡里娃第一次懵懵懂懂地进了西安,跌跌撞撞地找到了西北大学的校门。

  我们班有20人是第一次录取时因政审没过关被刷下去,后来改变政策后才补录的,我是其中之一。我们进校比别人晚了一个月,都住在学校西门旁靠近食堂的宿舍楼里。那一袋子砣砣馍和煮鸡蛋就挂在我的床头,我每天看着它们,很馋,但又舍不得多吃,因为我在家很少能吃到纯白面的馍馍,更别说鸡蛋了。每天早餐,我不去食堂,一个鸡蛋一个馍就是我最奢华的享受,可以香一整天。吃了两星期,直到同宿舍的同学看不过去了,说都有味道了,我才下了狠心,放开肚子,把剩下的两个鸡蛋三个馍一顿吃完了。那算是进校后吃得最饱的一次。

  当时,大学生的口粮是每天一斤,也就是五个二两的馒头。早餐一个,午餐和晚餐各两个。在农村水利工地干活时,五个馒头我用筷子扎下去像吃冰糖葫芦一样,一眨眼就没了,现在这点儿东西哪够我吃?所以每顿饭我只能给肚子垫个底,两节课后就开始饿得发慌,六神无主,不管老师在黑板上写的是什么,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热腾腾的馒头。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一响,我总是抢着第一个冲出教室一路狂奔到食堂。那时候,我对“离弦的箭”这个词体会特别深。

  有一次,我和几位西安本地同学蹲在食堂外边的砖地上吃饭。他们几个城里同学都买了肉菜,我只买了素菜。不记得是谁了,一边吃一边抱怨“太肥太腻”,把碗里的肥肉一片片拣出来扔在地上。要知道那些肉片对我的诱惑有多大啊!他扔一下,我的心就疼一下。当时,我甚至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很想把他扔在地上的肉片捡起来冲一冲吃了。

  现在想起来可笑,但那几年我就是那么过的,经常为吃饱肚子伤神。

  比肚子更饿的是脑子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大学不收学费,吃饭还实行助学金制度。助学金不发现金,直接发食堂菜票。

  我的助学金是每月19.5元,因为家里穷,属最高一档。班上很多同学每月20元菜票都不够用,我只吃10元左右,剩下的菜票都换成钱,用来去西大书亭买书。那时候书便宜啊,一本《语言学概论》0.95元,《古文观止》上下两册1.5元,《英国文学史纲》1.80元,简装书很少有超过2元的。我也经常去西安南院门的古旧书店,那里不仅能经常淘到好书,而且价钱非常便宜。我就用从嘴里抠出来的钱全部买了书,因为我发现比肚子更饿的是脑子。

  记得有一次上中共党史课,讲到遵义会议那一节,课间休息时,李延风同学与郭扬威老师讨论遵义会议的细节,就像说他们家的事一样既清楚又肯定,让我非常吃惊。她说的跟我从小接受的东西完全不一样,跟老师讲的也完全不一样。我不知道她怎么能知道那么多东西?虽然后来我才知道她讲的就是她父亲的亲身经历,但当时那种震撼实在太强了。这件事让我十分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差距。

  再后来,听沈宁谈戏剧理论,听邢汤风探讨美学,听吴予敏谈俄国的三个“斯基”……我一次又一次地被震傻。

  上大学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学习成绩很好。因为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一直是学校的尖子生,自我感觉良好。进了大学,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除了鲁迅和左翼作家之外,现代文学史上竟然还有沈从文和郁达夫,竟然还有那么多伟大的作家和作品;我不知道莎士比亚和歌德,不知道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更不知道亚里斯多德和俄国的三个“斯基”。不管是在课堂上还是宿舍里,每每听到别人侃侃而谈时,我都像“大西洋底的来客”一样,既听不懂,更插不上话。

  那一阵,我灰心极了,自卑极了,甚至想退学。但一想到老父亲那充满期盼的目光,想到回去以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我不敢。

  在那段日子里,经常陪在我身边的是李常茂同学。他进大学前是一名黄河纤夫,家境比我的情况还要糟糕。但他比我乐观,比我坚强。他说,城里孩子读书时咱们在农村下苦,咱们读书少见识少一点都不奇怪。现在进了大学,有书读了,只要努力,差距总会慢慢缩小。在他的鼓励下,我打消了退学念头,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近乎疯狂地恶补自己该读而没有读的书。

  每天早晨,全宿舍我第一个起床,跑步,洗漱,早读,上课。每天晚上很晚回宿舍,上了床还要闭着眼睛背英语和古文。

  第一个暑假,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学校度过的,一边在西大桃园锄草,一边读书。一个假期下来,我不仅靠打工挣了30多块钱,还读了很多书,尤其是英语成绩突飞猛进。第二学期开学不久,我竟然获得了班委会颁发的“勤奋进步奖”,这让我异常兴奋!

  第二年,我的一篇读书感想在《小说月报》上发表,赢得了同学和老师的赞许,也挣到了平生第一笔稿费,这让我的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慢慢地,我开始融入群体。

  大脑饥饿依然,但我逐渐找回自信。

  比饥饿更难受的是孤独

  刚进城时,我满眼都是新奇,脚趾甲都透着胆怯。面对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校园,陌生的面孔,我诚惶诚恐,不知话该怎样说,事该怎样做。

  我说话大声且带浓重的方言,常引来同学耻笑。我舍不得扔掉过夜的馒头,也常让别人皱眉。别人说说笑笑时,我很想参与,但总插不上话。有时偶尔说一句,也总不着边际,要么无声无息,要么大家都停下来看我,害得我恨不得转身就跑。

  那段日子,孤独比饥饿更难受。

  在孤独的日子里,始终与我相伴的是我的“农民党”兄弟,张君宽、李亚军、李常茂、柳凤敏、梁建邦,还有休学一年的李子洲。我与他们情同手足,经常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一起论世事,一起放豪情。在我们班的“第三世界”里,我们几个来自陕西农村的青年相拥取暖,结伴度过了漫长的四年。

  我要感谢我们班的三任老班长。陈学超带我熟悉城市,熟悉校园,经常点拨我如何与人打交道,帮我树立起最初的自信。王晓安教我学会了归纳法,学会了做笔记,学会了以点带面,学会了浓缩和还原。薛保勤为人诚恳,特别能够理解和照顾农村同学的困境与脆弱感情,经常为我们仗义执言。

  更要感谢我们的系主任景生泽先生,他是我伯父的老朋友,对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既关心又严厉。我常去他那儿借书,也常去他家蹭饭。还要感谢图书馆的杨秀清先生,他开了一次“后门”,放我进了图书馆的藏书室,找到了一部1930年代美国蓝登书屋版的《尤金·奥尼尔全集》,完成了我的毕业论文《尤金·奥尼尔初探》,并且在毕业后因这篇论文获奖。

  我还要感谢陈瑞琳同学。毕业分配时,我被分配到了咸阳师范专科学校,她被分配到了陕西科技报社。她找到我,要跟我换岗。这一换,成就了两个人的梦想:她从那里顺利考上了研究生,后赴美,成了蜚声北美文坛的华裔女作家和文学评论家。而我则投身报业,当了一名记者,从事了自己一生热爱的职业。

  四年的大学生活,给了我充足的营养,让我在饥饿中学会了吸收,在孤独中学会了忍耐,在挫折中学会了坚守,在碰撞中学会了宽容,在互帮互助中学会了感恩。

  感谢西北大学,感谢我们的老师,感谢西大中文系77级的兄弟姐妹!那四年学到的一切,让我终生受用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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