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海南流浪，身边的银子所剩无几，工作却依然没有着落；腹中饥饿，便只能沿着偏僻巷子走，找寻不起眼的小吃店。其时正是海南大开发的年景，我们那一代青年热血鼓涨着，或许是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从四面八方涌向了甲板，那时报纸上的说法是“十万人才过海峡”。

　　怀揣梦想漂泊异乡求职的内地青年，在海南都被称为“大陆人才”。吹着热带腥咸的海风，顶着离赤道很近的太阳，日子一久，我们都疲惫不堪，而身后的码头，满载着大陆人才的客轮还在一艘艘靠岸。“人尽其才”说到底只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空谈，特别是眼望着人才满街横流，求职无门又百呼不应的时候，心底就会涌出莫名的伤感来：不是说知识就是力量吗？十万兵马已经齐刷刷地列队在阵前，旌旗猎猎，长缨在手，士气如虹，想贡献，想牺牲，想赴汤蹈火，却不知道“用武之地”在哪里。

　　怀才不遇的人才终放下了知识分子的架子，为了生计开始沿街卖报，摆饭摊儿，或者在餐馆里洗碗端盘子，弹吉它卖唱。从海口到三亚，人才几乎踏遍了所有用人单位的门槛。然而，海南的大门却始终半遮半掩，每一家用人单位都很矜持，似乎是在考验人才的意志力。多少个夜晚，我一遍遍默诵着孟子的训导：“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如今打开电视机，求职类节目火遍大半个中国：《职来职往》、《步步为赢》、《技行天下》、《爱拼才会赢》……那些真人秀节目是老板们的秀场，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侃侃而谈，透过他们的本色出演，能让我看到我年轻时的莽撞、幼稚和冲动，但那些正是我最珍视的青春记忆。我想如果我再年轻一回，我愿意和那些“职场毒舌”们做朋友，他们的子弹不会转弯儿，能准确地击中我的薄弱之处，而困窘中的我多么渴求一针见血的忠告，那样我就会少走很多弯路。

　　然而那时候我在海南，十万人才涌流的海南。我曾经仰望着星空热泪长流，人的一生，要翻越多少道求职的门槛？除了坚持；坚持两个字太沉重，足以压垮我们脆弱的自尊。我和素不相识的天涯沦落人坐在夜晚海边的椰子树下，有人会忍不住失声痛哭，有人会扯开嗓子大吼几声，然后默默起身，走向各自投宿的旅社，明天还要去碰各种各样的钉子，饿了去路边摊上吃一元钱一碗的“人才饭”。

　　现在想来，是一种怎样的信念，在支撑着我们疲乏的躯体？但我知道，那是心底涌动的泉眼，才使我的梦想之树没有枯萎。日子一天天过去，求职无望的人才渐渐流失了，无奈地回到了原点。一位我见过几面的年轻朋友忽然问我：你还记得那位带新娘子来岛上的诗人吗？他漂亮的新娘子跟人跑了，被一位有钱的老板带去了海外。我怔在了那里，他人呢？朋友叹了口气，说他一个人在街头疯嚎，谁劝都劝不住……

　　其实那时，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在街边店吃到了一种奇特而难忘的海南小吃。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碗暗红色的汤汁浸泡的挂面，我以为是酽浓的高汤，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阿婆笑了，你是大陆来的人才吧？吃碗红糖水煮面吧，这是喜面，吃了会有好运的。我不忍拒阿婆的美意，勉强吃了几口，实在难以下咽，这是我青春岁月里最难忘怀的一道美食了。

　　我离开那家小吃店没多久，一个中年人就自报家门找到了我投宿的旅社，我有些慌乱地请他出去走走，十几个人的大开间条件实在简陋。我也记不清我当时说了些什么，他静静地听着，忽然说，明天到我们单位来上班吧。夜风吹过，满街椰子树的叶子沙沙响，我忽然意识到，那些漂泊流浪的日子已悄悄远去了，而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我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我遗忘了，静默中想了很久，我想起了那碗红糖水煮面，我说它怎么那么难以下咽呢？那是苦日子里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