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写字。小时候写字,没上学之前,我写字用的是一种石板,形状像黑板,大小像现在的ipad,四边是木框,质地像是石板,却轻,有红色黑色两面,两面都可以写字。写字用的是石笔,也像是用什么石头做成的,有铅笔芯大小,可以随心所欲地在石板上划出字来,有粉笔的效果,笔划出来的是白色。一盒的石笔,可以写得很久,横竖撇奈弯钩地随便乱写,写满了用布一抹,又可以重新再写,方便实用,也不容易摔坏。现在是没见到这种石板和这种石笔了。
正式的写字是从上学开始,我所经历的就是铅笔、圆珠笔或钢笔、毛笔的字写。铅笔是初学写字时用,初识文字,字的笔划不一定写得规范,用铅笔好修改。铅笔顶上有一节橡皮,就是用来擦字用的,笔划错了,擦掉,再重写,铅笔上的橡皮不经擦,错别多,擦着擦着就完了。铅笔字是字,也不是字,我们常说的白纸黑字,就不包括铅笔字。政府部门的来往公文,私人坊间的立字为据,说的是白纸黑字,不能用铅笔写的。用毛笔的时候少,就是一周有几节课的描红,有专门描红用的方格簿,一个方格一个字,我们用毛笔依样画葫芦就行,描的都是楷字。不知道现在的小学生还有没有描红一课。
一段时期,在中国用毛笔写字的人多,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都是用毛笔在写。海口的五大马路,也是到处是书写满满的大字报。记得那时最著名的一张大字报是论文斗与武斗,写了满满的十二张大纸,就贴在解放路和新华路百货大楼的墙壁上。那是海口惟一的一家百货大楼,三层楼,是海口最热闹的中心,围着看的人是水泄不通,我没心看大字报的内容,就是记它字写得好,是楷体行字,可以说是行楷吧。每个字都写得有笔有墨,笔笔入纸,汪洋恣肆连成十二张纸,便觉得有气势,也有味道。有味道的字,耐看,我站着一看就是半天。
大字报的作者我是记住了,叫吴科道。后来还见他贴过很多大字报,什么内容都写,除了字写得好,内容也和其它大字报不同,没有戾气,有些还写得很有意思,就像现在报纸的副刊文字,像散文,像小品,也有些八卦的花絮。记得有一则是猜字的,内容是:王八在头上,无我成乜样,如今我去了,你成无尾羊。“乜”字海南话念“mi”,就是“啥”或“什么”的意思,谜底是旧体的“義”字,就是今天的“义”。还有一则更有意思,写的四句藏头诗:扬子江中意如何?北方壬癸已调和。有钱不买金生丽,对面青山绿更多!这首诗,每句都藏去了一个“水”字。“扬子江”和“青山绿”下藏的是水,不言而喻。“北方壬癸”下藏的也是水。因为据五方、天干、五行搭配,有“北方壬癸水”之说。“金生丽”后藏的仍是水,“丽水”,产金之地,语出「千字文」中的"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关于这首诗,他还说了一个饶有趣味的故事:相传旧时有家酒店,一次酒店老板正在店里往酒坛中掺水,在门边望风的老板娘见一位顾客正提着酒壶朝店中走来,于是急忙用隐语问道,“扬子江中意如何”,就是“水掺得怎么样了?”丈夫心领神会:“北方壬癸已调和。”“水已掺好啦。”不想这位顾客却听到了,非常气愤,掉头就走并丢下一句:“有钱不买金生丽!”我有钱不能枉买水。便要到对面的酒店去。老板娘并不尴尬神慌,而是不忘忠告一声:“对面青山绿更多!”对面酒店掺的水更多呢!他写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呢,也许什么意思都没有,也许是对那些言辞激烈的文字的一种逆反,或是无聊了写着玩,就像我们现在给报纸的副刊投稿,总想写些不一样的东西给大家看看。不厌其烦地写下来,是为了留些史实,让大家知道海口历史上还有过这样一些事情。
那时没书读,读大字报也是一种识字学习,碰到类似这样的大字报,是一天要去看几次的,看多了有的还能背下来。至于字写背后的真实用意,都不甚了了,只是觉得有些意思。有几点可以说的是:他写的都可以随时随地发表,字写在纸上可以到处贴,就像现在的网络,随写随贴就是。但网络是比当年进步和便捷多了。
看吴科道猜字谜底那个旧体“義”字就知道,他有旧时教育的底子,还有就是他的毛笔字真的写得好,这是得有些日月的磨练才能有的功夫,如果书亦有法,凭吴科道的字,参加到各级书法家协会成为会员是绰绰有余的。他的那些大字报,要说书写,也是可以堂而皇之地挂在各种书法展览厅里去的。许多年后,和那代人说起当年的大字报,大家都还会记起这些事。有知道他的人,说吴科道是海南定安人,定安自古出才子,他小时读书,长大后还是读书,学生时代就投身琼崖革命。革命成功,设立新政府,因为有文化,他在教育部门谋得一个职位,但后来经历有些坎坷,一直郁郁不得志。
后来我们还去他住在海口的家里看了他,在义兴街的一户人家,是旧时建筑,低矮的两层楼房,里面被隔开成一格一格。一格就是一个房间,放一张床,再放一张书桌就满了。当时应该属于房产部门的房产。吴科道住了其中的一间,我们进去,他就躺在床上,也不起身,天气热,下身是深色的短裤,上身圆领的文化衫,被汗水渍久,斑驳得分不出什么颜色了。他头发花白,形容枯槁,握着一把蒲扇,不停地摇着,边打蚊子边扇风。说了一会的话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唐诗里说: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听吴科道说话,便是这种"云深不知处"的感觉,不知道他的那些文字是怎么写出来的。一会我们就出来了。不久,就传来了他过世的消息,能为他做的,就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义兴街过去不远是南渡江入海口,南渡江到这里便回环成了新埠岛和海甸岛,还有一道水穿过海甸岛注入后溪再汇进大海,叫鸭尾溪。入海口的上半段叫前溪,下半段叫后溪。南渡江水送行舟,送胜者亦送败者。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关岁月,却无关成败生死。
记得那天一起去的还有鲁庆彪,笔名伊始。后来是广东省作家协会的副主席,广东文学院院长。小说作得好,字也写得不错,见过他的笔迹,虽是圆珠笔的复写,还是看得出每个字的清正、踏实。鲁庆彪算是从海南走出去的一代人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