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风景成为商品，事情热闹起来。无论把某地冠以多么辉煌的文化与历史，不能只看那口黝黑潮湿的山洞吧？不能只看那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石头吧。于是人们把通往那个洞口、那堆石头的路建得阔大无比，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门，另加曲径通幽绿树成荫流水潺潺，真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虽然尾大不掉，无论如何，皇冠上最耀眼值钱的还是那颗居顶的明珠吧？不过，我们确实遗漏了风景深处的某些东西，比如文昌东郊椰林曾有过的浓浓的生命情趣。

　　第一次到东郊椰林是一九八五年，荒芜一片，现在百莱玛度假村的地方，蹲着一个烧石灰的灶，地老天荒，千年前就是这样美丽的地方。水天相接的浩瀚大海，亿年涌动的纯净海浪，沙滩一桅长满藤壶的船木，让时光抚摸得像瓷器光滑的贝壳残片……惊心动魂，让人遐想翩翩。椰林延绵几十里，细长的椰树探身海面，斜斜插在波涛之上，好像要掬一口南海的水；它们的羽叶辚辚剪动，发出噗噗的响声，把阳光剪得金子一样碎，撒满天空、陆地与大海……流连忘返的人与天空大海大地浑然一体了，有时显得很伟大，有时又显得很渺小。

　　我第二次到东郊椰林，金黄细嫩的沙滩上出现零星酒家。木船靠岸时，鞭炮炸响，是农家酒店欢迎宾客的礼仪。椰林的海鲜确实一流的；吃椰子不要钱，询问价钱让农人目瞪口呆好像侮辱他们。海南椰子半文昌，文昌椰子半东郊，不就是椰子吗！喝吧……东郊椰林是我重要的待客地方，无论何方来人，请到东郊椰林来。客人兴奋莫名之时，我已熟视无睹，常常坐在椰林里发呆。

　　渔民在造一艘船，龙架已经打好，一旁堆着厚木板，工人往龙架上钉船板；有人用椰子叶柄烧起一堆火，烧烤木板以改变它的角度，适应船的某个弯度。不干活的是老把式，抽着水烟。一长节毛竹，里头装水，上有插烟丝的口，抽起来咕噜噜响，不知怎的老把式鼓腮一鼓，烧过的烟丝噗地落在地上。乡村孩子看老把式抽烟，烟丝噗地落地时，孩子们哄笑起来，老把式发脾气，挥着烟枪喊叫，孩子们一哄而散。

　　一只精壮的公鸡不怕，迎着逃散的孩子走来，跳上一棵海棠，看看瞅瞅，然后跳下，低头地上寻找，接着发出清脆的咕咕声。椰林各处奔出好些小母鸡，五颜六色、争先恐后抢到公鸡跟前。地上没有吃的，哪怕一只白蚁！公鸡是骗子，骗子、骗子！小母鸡立正，接着转身就走，公鸡奋力起来，一啄啄住小母鸡的头冠，一双大爪上了身，小母鸡蹲下，公鸡弓背垂臀事便成了；公鸡跨下来，得意洋洋，炫耀地张开双翅，倾斜身子绕着落魄的小母鸡跑碎步，咯咯地叫。

　　这些动作像极了某些民族舞蹈，或者倒过来说，那些舞蹈像极了公鸡的动作，那些甩手与跨步是奔放与豪迈的人类情怀。在东郊椰林看了公鸡得意的一幕，知道人类是怎样向动物学习，把它们的举动触入艺术。如果说这事有点形而上的话，那下的也有。现在老师羞于给学生性启示，让鸡来教好了；顺便一堂安全课，有些人说的比唱的好听，像那只公鸡叫的比蚯蚓还美；人不好贪吃，像那只小母鸡，无论男孩女孩，不动脑筋要坏事。

　　鸡的事刚完，呼噜呼噜走来老母猪。老母猪十多只乳头拖地上，沙子被犁开，一条深深的犁痕从椰林深处朝海边开来。老母猪选卧在倒地的椰树下，十多只胖呼呼的小猪在妈妈身上乱拱乱翻，吭哧吭哧吸起奶来。杨丽萍的《云南印象》歌舞剧就有这样欢乐而艰难的生命图像，有人唱：没有女人地就荒啰，没有女人男人就病啰……这些歌吟没东郊椰林老母猪形象：生命是艰难的，快乐是从牺牲里长出来的……一群孩童在看，稍稍点拨他们，他们就知道了。不但少年要看，青年要看，中年人也要看，你再老没你父母老吧！老年人也要看，世界就是这样，奉献带着无奈，眼泪、汗水与叹息都是值得的。

　　现在的风景区，不可能容得下木船作坊，不可能允许鸡群乱跑乱跳，不可能宽容脏兮兮的大猪小猪。我们看到了金碧辉煌、曲径通幽与潺潺流水——任何地方都可看到的有条不紊的风景，孔方兄与金哥哥的杰作啊！能与阳光和大气的创造相比吗？

　　俱往矣，东郊椰林的风光不再……东郊椰林的公鸡母鸡还在吗？母猪与小猪还在吗？看是一种心情，没了海风椰韵，没了浪花与金色沙滩，鸡就是鸡，猪就是猪，有啥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