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农闲时节,才九点多钟,虽然没有睡意,李叔和老伴还是早早地上了床,望着房顶上的屋瓦,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关于庄稼关于乡邻的话。
李叔忽然问,今天是几号?
二十六。
李叔说,我问的阳历。
老伴想了半天,说,今天是六月三十日。
啊?李叔条件反射般坐了起来,我的那个呢?
老伴知道李叔说的“那个”是他的宝贝党徽,嘟嘟囔囔,还是在原来那个盒子里包着的,突然问它干嘛?
李叔说,明天进城,要戴哩。
好多年没进过城了。长途汽车站下车后,李叔掏出张纸片,那是儿子电话里说过的进城路线,李叔四下搜巡路牌,总算找到了,在十字路口穿马甲做协管的老同志那儿得到确认后,李叔挑起他的行李,匆匆地朝儿子家走去。
转过一条街,拐进一条巷,李叔瞧见墙面上有一张大大的玻璃镜子,李叔挑着担子在镜前站了许久,终于发现问题,哎哟一声,赶紧把担子放了下来。
你这小鬼,咋不长眼?李叔好不生气,两个年轻小伙勾肩搭背走路撞着了他,他手上的东西飞了出去。
李叔弓着腰踉跄着步子,正要弯腰去拾他的东西,不幸又被打扫卫生的店主扫到下水道入口里。
李叔一下跌坐在地上,拍打着大腿,天啊——没说完,趴在下水道上眯缝着眼睛往里看,还在,还在,刚才欲哭的脸方又转睛。
店主上下打量着李叔,老人又黑又瘦,穿着一件已经辨不出原来颜色的短袖,踩着一双时下城里根本见不着的草鞋,但精神气却十足。店主有些不屑,啥值钱东西嘛?
李叔向她瞟了一眼,脖子一挺,不服的神态,宝贝。
店主疑惑地伸长脖子也往下水道里看,看不清。
李叔双手抓着铁架,两腿分开,马步架式,嗨一声,使劲往上提。
铁架丝纹不动。
李叔一脸讨好地看着路人,同志,帮帮忙。
过路人看他一眼,怕招惹上麻烦,不敢接腔,后退一步,或绕过离开。
李叔快要哭了。这时一个男人肩挎着石匠的工具走来,李叔像遇救星,捉住对方的双手,同志,帮个忙,把那个口子上的铁架撬起来一下。
石匠感到意外,撬那个干嘛呢?然后马上改口,给多少钱?
李叔弯下腰,慌里慌张地解下自己蛇皮袋的绳子,里面有个桶,桶里装满鸡蛋,给你十个鸡蛋,行不,同志?
石匠嘿嘿嘿地笑,觉得这老人好天真。
我这一桶鸡蛋全送你,好不,同志?
石匠的脸不易觉察地一笑,一桶鸡蛋总值百来块钱吧,但他掩饰住内心的喜悦,答应得非常勉强,好嘛——
老人核桃般的脸上像开了花,口里不停地赞美着对方,太感谢你了,好人啊。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想瞧个究竟。
石匠把盖子给打开了,李叔很是费劲地才把他的宝贝掏出来。
老人卷起衣角将宝贝包着,让衣服把水吸干,然后站到墙上的大镜子前,颤颤抖抖地将他的宝贝戴在左胸前,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好像有点偏,退一步再端详,确实有点偏,重新摘下,再次戴上。
一文化馆戴眼镜的老干部目睹此事的全过程,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突地一声吼,老党员——
他这一叫嚷,迷迷糊糊的围观者像是被醍醐灌了顶,忽地醒来,啪啪啪……不约而同地合着手掌使劲拍。
石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离开,那桶李叔作为感谢送他的鸡蛋也没带走。
夕阳里,李叔重新挑上担子,担子似乎比原来轻些,腰板也比原来直些,步子却格外地坚定、豪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