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林青
走进老周三(白沙黎族自治县境内一个隐藏在松涛水库边上的宁静黎寨),人迹罕至,时间至此,恍然若失。我们一行六人,从牙叉乘坐快艇穿越松涛百里库区,向一个叫作老周三的村落驶去。随行的人分别是一位退役的作战参谋,一位中医学博士,一位植物学教授,一位经济学专家,一位记者和一名导游。大家志趣迥异,但都对老周三神驰已久。
快艇轻捷,雪浪飞迸,我们告别此岸,闯入陌生的湖心,山崖上一抹抹的水痕记录着自然地貌原始的信息,枯了又荣的草木则营造出一份旷古的寂静和神秘。偶然抬头,天上的云彩像一朵朵莲花绽放,然后慢慢被天风吹散吹远,显示事物“空”的真谛:一切仿佛有,但细寻却无。舷边的水声和悬崖上垂下的瀑声完成天籁的合奏,远近青山无尽,山水相依相伴,演绎着时光流转中不灭的机缘。我们一块涉过湖面无边的宁静和沿途的落叶,一步步进入自然的秘境——老周三。
脚步虽然在行走,但我的脑海中老是浮现着茶、泉水、幽篁和鸟鸣,想象在山中遇见千年老道,披蓑戴笠,远离尘世,餐风茹露,思接千载。感受眼前山水无尽的禅意,在旷野中竖起心灵之旌,慢慢回归自己,细心寻觅重返自然不生不灭的本真。令人生发无限遐想的是老周三仅通水路,它在我心中注定是个一尘不染的桃花源。因为神湖里的龙王我们看不见,众鸟之王我们看不见,千岛所蕴含的因缘我们看不见,只看见晶莹的汗粒滑落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
走在黎寨里,几乎看不到一位老周三的村民,听说都到湖里打鱼去了,他们好像忽然消失在传说中的云梦泽。魏晋风度说的难道就是他们吗?一蓑烟雨,一叶小舟,一辈辈人不惊不觉的山居岁月。与我们一路同行中的作战参谋,此刻只想找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人生坐标;中医学博士则想在山上的百年沉香树下演绎千古医圣之绝学;植物学教授却一心只想采集植物标本追本溯源。老周三给我们的印象是前有渡口,后有泊位,既可乘舟而至,又可解缆而去。山民共十有八户,户户以剥笋采药打鱼为生。他们平素用山兰酿酒,制鱼成茶,一生一世甘愿做龙王的后裔,守护着老周三,守护着这方宁谧的净土。
弃舟登岸,叩山门,穿竹林,入黎寨。一路落叶纷纭,笋黄花红。路遇蜈蚣擒蛤蟆,我于心不忍,立即施救。一声真言,吽声遍野。来到老周三,不登天山者可谓未曾至也。所以说上天山,必经老周三。因此,老周三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为有幸来到此地的人绕不开的一个橛。它横亘在人生的路途,你必须途经它并辨认它,甚至把它嵌在记忆里。一条路蜿蜒上天山,树影扶疏,山风习习。走约半小时,就可登顶。只见山顶上平坦可容几十人,周遭百叶皆翠。天上之山,禅意满满,放眼四下望去,真是驰魂夺魄,白沙、儋州、昌江三地之胜终于得览矣。天空无云,湖面如镜,千山犹如龙奔,万水俨如墨洒。区区天山高仅百十米,却是松涛库区的顶峰,深深印证了名山不在高的道理。还有众水来聚,众山来拱,众人来邀,真是胜地因缘一一齐了。
走在老周三,不曾听到鸡犬声,也没有听到嘈杂的人声,更没有车辆的汽笛声,一切与外面这个喧腾的世界好像了无瓜葛。我们漫游山中,像极了一批被时间发配的人。我们仿佛像古代驿路上的盐客,也背着盐,走入纹面刺青、穿着大力神短袄的黎族背盐客的队列,在老周三这个连接儋州与白沙的古盐驿站歇息。
时光漫漶,不知多少人和多少事已然消逝在历史的风烟之中。我想老周三客观存在的应该不是时间,而是浩瀚无际的空间。而组成这个空间的是神秘莫测的湖水,绵延起伏的青山,和外界人难以涉足的可怕的寂静。来到老周三的人,仿佛都有一种迟到的感觉,大家心里可能总会一遍又一遍地在追问自己:为何到现在我才出现在这个来了就不愿离去的地方,为什么?答案很可能就是:缘分未到吧,一切勉强不得。山中的纪事,由于在漫长的时间里没有文字的著述而寂默至今,不为世人所谙。我们虽说身处一个小村落,但其实是个大花园。在这里一年四季有赏不完的花,花中有采不完的蜜,蜜中有嗅不完的芬芳。如果有幸在水边筑一间小屋,再架一座木桥通往水面,那人生该是多么安闲啊,亲近着水连系着山,在自然山水中与世无争地活着。
老周三就像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的一个局部,那里有浩渺的烟波,有层峦叠嶂,有醉人的青绿熏染。宋人画意里的宁静和辽阔,在海南,只有松涛库区才有,其他地方却无。而令人在恍惚中不知不觉穿越千年的唯有老周三。它有渔樵,有烟雨,有迥异于凡俗的令人难以割舍的山野宁静。在山上走着走着,我好像在寻找什么,但仔细想想什么也不曾有。风声、鸟声、树叶的摇曳声随处可闻,也无需寻觅,但我心里却依然空落落的,我想可能是在寻找一份说不出的宁静吧。老周三是一个让人仅仅瞥过一眼,就无法从心里抹去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说来,我应该把它称之为心灵的辋川,或者是精神的蒹葭别院。它具备安放心灵和肉身的所有元素:空山、茫水、林中路和无止境的静泊。江湖夜雨一壶酒,草木年华人不悔,毕生相忘于老周三可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