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菲

　　“菠萝，菠萝。”鸟在热烈地叫。我暗自笑了。真是一只奇怪的鸟，叫声像孩童吆喝。我不看窗外，就知道是伯劳鸣叫。但我还是走到院子，挨着门框，看红腊梅。腊梅花大多萎谢了，结出了黑褐的花籽，要不了一个月，花籽就长出了青梅子。树光秃秃，与窗户等高，一只棕背伯劳站在一枝斜逸的枝丫上，兀自仰着头，抖着尾羽，不停地叫唤。它在叫唤什么呢？太阳恰好斜照在院子里，淡然又充满暖意。迎着太阳初升，值得它兴高采烈。假如每天都有一件重大的事发生，那么迎接太阳，无疑是最值得举行欢庆仪式的。

　　恍然间，我才想起春田已开始灌水，青草爬上了田埂，过不了一个月，白鹭越过千重山，一行行，来到这片田畴。家燕也来，在电线上荡秋千，在微雨中剪春风。比白鹭更早来的，当然是伯劳了。

　　伯劳有候鸟也有留鸟。它南北迁徙，也垂直迁徙。梁武帝萧衍看见伯劳迁徙，心生悲戚，说：“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乐府诗集·东飞伯劳歌》）劳燕分飞，各奔东西，其实是生命的一种常态。

　　很多年，我不解——为什么以“伯劳”命名呢？有些鸟，即使没见过，仅凭鸟名就知道它羽毛或鸣声有多美。如白鹇、仙鹤、小仙鹟、蜂鸟、紫啸鸫、燕尾、领角鸮，如夜莺、百灵、黄鹂、黄腰柳莺、画眉、金丝雀。而有些鸟名，难以理解。如苦恶鸟，这种娴静优雅的鸟，它怎么苦怎么恶呢？

　　有些鸟类，以鸣声的谐音命名。苦恶鸟便是。它叫起来，是这样的：咕呃，咕呃。响亮，激愤。听起来便是：苦恶，苦恶。伯劳的鸣声也非常特别：菠萝，菠萝。古人以博劳命名。

　　《诗经·豳风·七月》说：七月鸣鵙，八月载绩。鵙就是伯劳鸟。“鵙”是“贝壳”与“鸟”。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汉字。伯劳是一种常见鸟，和白鹡鸰、山麻雀、珠颈斑鸠一样普通。我很少关注这种鸟，它像田鹨又像山鹪鹩，身粗短，毛色棕褐或浅棕黄，喙尖短带钩，叫声沙哑，飞行速度快。2018年深秋，我去深山采摘金樱子，见一只棕背伯劳在山楂树上找虫吃。我的脚步惊动了它，它轻轻地从树枝上飞起，翅羽张开，如半折绸扇，透过羽毛的阳光和浅棕色羽斑，织就了金箔似的扇纹。伯劳起飞，如身穿蝉翼的古典女子，翩翩而舞，风动生姿，婀娜摇曳。我明白了，前秦时期，伯劳为什么称作鵙。起飞时，它的翅膀多像一只透着阳光的贝壳。

　　李时珍在《集解》说：“夏鸣冬止，乃月令候时之鸟。”这给后人误读，以为伯劳是从仲夏七月开始叫的。哪有冬春不叫的鸟呢？伯劳繁殖期在5~7月，窝卵数4~7枚，孵卵期约13~15天，留巢期13~15天。夏鸣是指雏鸟离巢，开始鸣叫、觅食了。其实，春寒结束，它就像个流浪歌手，出现在低海拔的荒坡、灌木林、河滩等人迹较为稀少的地方，但偶尔也来到院子里，肆意啼叫。孟子在《滕文公上》说：“今也南蛮鴂舌之人，非先王之道。”鴂即伯劳，可见伯劳多像个饶舌妇。

　　伯劳挺喜爱我院子里的红腊梅。腊梅散发一种芳香，招惹很多小虫子，很多食虫的鸟喜欢腊梅。腊梅树就像一个堆满了口粮的仓廪，任由鸟儿随时自取。当然，我不怕鸟饶舌。鸟鸣虫鸣都是自然之声。自然之声就是天籁。

　　伯劳嘴大喙硬，翅圆短尾长，以“杀戮”为生，性如猛禽，素有“小猛禽”之称。我曾见识过伯劳杀乌梢蛇。山冈上有一块约200余亩的番薯地，荒芜多年，长满了刚竹、枸骨、莿藤，还有数十棵泡桐、油毛松、香椿树、乌桕、皂角。我常去番薯地观鸟。白鹭夜宿在泡桐树上。暑日傍晚，我去看白鹭晚归。番薯地中央的土丘，长了一棵枸骨约有三米之高，枝杈交横。伯劳啄着一条乌梢蛇，落在皂角上，一只趾爪摁住蛇头，一只趾爪拨动蛇身，蛇头翘起，又被伯劳摁下去。蛇的身子被皂角的莿刺穿。它看着蛇头耷拉下去，烂草绳一样挂在树上。它啄皮撕肉，吃得口不沾血。

　　它是鸟中屠夫，杀猎物无需“血刃”。伯劳以昆虫、蜗牛、蛇类、小型鸟类、蚯蚓，以及野兔、鼠类等为食。幼鸟破壳，亲鸟即以活物喂食。伯劳的趾脚部有一层坚硬的鞈质，可以抵住莿尖的伤害。它在带莿的藤或树上，任意栖落、行走。莿成了它“行凶”的利器——它无法捕杀的猎物，就用莿刺穿，挂起来。它是穿莿大师。

　　造物主塑造出来的生命，皆有不平凡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