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南
天气骤凉。搬家后头一桩要紧事,就是收拾衣服。上一回这般大规模地打点衣物,已是十年前。
看着堆在十几个纸箱内的衣服,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想了想,先分两类,能穿的和不能穿的。其实,岁月才是最狠的筛选师,它带走我们青春的模样,却沉淀下厚重的身影。叹息中,我决定把那些旧的、窄的、过时的,先放一边。拿起衣服,分类、折叠、归置。没想到,原以为最简单的分类,竟让我陷入难以取舍的纠结。更没想到,在迟迟疑疑的断舍离中,我与一段温情满满的旧时光不期而遇。
被“发落”的旧衣堆里,有一件褪色的灯芯绒长裤。那是我少年时最拉风的装束,也是母亲最珍爱的衣物之一。母亲有一个樟木箱,装着她历经数次搬迁留下来的宝贝。每年,她都要打开箱子通风,再放进一两颗樟脑丸。我因此从小就知道,樟木是樟树的木材,樟脑是樟树产的,樟树叶子揉碎了,有好闻的樟脑香味。有一次,母亲让我开箱取物,顺便放进新的樟脑丸。掀开箱子,我一眼就看到这件灯芯绒背带裤。虽然沉睡多年,赭红色的裤子依然簇新簇新的,抚摸时绒面闪闪发光。母亲感慨道,时尚嘛,就是风水轮流转,如今又流行灯芯绒了。年轻时她也很爱美,省吃俭用买了布料,按最时兴的样子裁剪,可惜因为种种原因,裤子很快被束之高阁。她取出来让我试,正好。左看右看,她又收窄裤脚,改成一件俏皮的萝卜裤。看我喜滋滋地穿上,她比我还高兴。
我自小的穿戴,大多是母亲缝制的。每年春节,她都要找来当年最流行的样式,给家里每个孩子做一套新衣。有一年除夕,我半夜醒来,发现帘外透着昏暗的灯光,缝纫机的脚踏还哒哒作响,和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母亲在给我们赶制新衣。大年初一,她撑着疲惫的双眼,兴冲冲地让我们穿上新衣,装好红包,上街玩去!
如今,母亲已去世多年。唯有这件灯芯绒裤,留存着她温暖的气息,和我们母女共享的独家记忆。
旧衣中,还有两件手织羊毛衫,母子装,很特别。尤其那件婴儿毛衣,宽不过掌余,长不及两掌。蓝白相间的条纹里,嵌着繁复精美的图案,堪称“工艺品”。这是大学室友的母亲——大连妈妈寄来的。十几年前,得知我待产,她戴着老花镜重出江湖,说一定要亲手给宝宝制作一件特别的见面礼。
大连妈妈本是山东人,因缘际会成了大连人。她是医生,长得高挑出众,即便人到中年到老年,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在我有限的人生经历中,这样丰姿神采的妈妈,仅见过她一人。上大学第一个月,得知我们没尝过大连瓦房店大名鼎鼎的黄元帅苹果,她火速由铁路托运送来一百斤。那阵子,从我们的寝室到楼道,处处苹果飘香,人人举着一个黄元帅。第二个月,听女儿说我这个南方人在北方水土不服,她竟然坐了一夜火车,来带我去医院。
大连妈妈姓宫。这个并不多见的姓氏,给她的生活添了不少插曲。大二那年,她邀我到大连过暑假,由此切身感受了东北居家生活的欢乐气息。她家住五楼。那年头,电话还不普遍,公共电话设在一楼小卖部。谁家来了电话,小卖部阿姨会大声喊“某某,下来接电话”。她家来电话,就听到楼下大喊“五楼老宫,接电话”。在她家里,先生是不能喊“老公”的。先生姓张,是位工程师,大家都喊“张工”,在家里也这么喊。张工楼下,是单位的同事,也是位工程师,姓母。这下热闹了。刚开始,楼下接电话的人搞不清老宫、老母、母工的电话。时间久了,也弄明白了,再喊就是“五楼老宫”“四楼母工”。但来上门的访客不知其中蹊跷啊,所以,两家经常亲亲热热地把走错门的客人请到楼上或楼下。
因为一个人,会爱上一座城。因为大连妈妈,我对大连人和大连这座城市,有着异乎寻常的亲近感。大连的足球、大连的海鲜、大连的苹果,大连高低起伏的街道,都深深地存在我的记忆盒子里,只要打开,芬芳四溢。在这个盒子里,大连妈妈编织的羊毛衫,是永远的C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