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人
事情发生在苏轼当考官之前。第一件事是,当年三月二十九日,在位四十二年的仁宗驾崩,时年五十四岁。苏轼历经四朝天子,仁宗是唯一对其由衷赞赏之君。十六年后,“乌台诗案”爆发,押入开封的苏轼命悬一线,幸好当时的太皇太后告知神宗,说苏轼当年中举时,仁宗回宫后极为兴奋,对时为皇后的曹氏说自己年老,新得的两个青年才俊可留给子孙当宰相——他嘴里的青年才俊便是苏氏兄弟。今若对苏轼因言治罪,如何对得起先帝之言?太皇太后固然是为苏轼求情,却也说明仁宗对苏轼的喜爱达到了非比寻常的地步。设想一下,假如仁宗再多十年之寿,不仅宋朝乃至中国的后世历史将变,苏轼仕途也将免去日后的不少坎坷和波折。最起码,王安石的仕途也将改变,其雷厉风行的变法或将推迟甚至不复存在。但历史从来没有假设,仁宗在苏轼刚刚踏入仕途的第一站就驾崩了,决定了苏轼往后命运的难以预料。
第二件事与当时的苏轼密切相关。当年正月,宋选被罢凤翔知州。时隔半年,一个叫陈希亮的眉州青神县人六月到任。白纸黑字的《宋史》字字清晰,称陈希亮“目光如冰,平生不假人以色,自王公贵人,皆严惮之”。该言刻画了一幅不近人情的肖像。陈希亮上任后,岂止不近人情,还架子十足。因新官初履,僚属们自当前去谒见。当苏轼与王彭同去时,陈希亮命人传言,要二人在外等候。不料,二人等得昏昏欲睡也不见陈希亮来召,最后竟是见不能见,走不能走。王彭终究是武将出身,连胡须间都喷出怒火,苏轼也终于按捺不住,提笔写下《客位假寐》一诗来直接发泄:
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
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
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
这首诗在苏轼作品中算不得上品,却将官场等级勾勒得活灵活现,估计平素读到苏轼诗必“拊掌欢然终日”的王彭拿到手上后,不仅毫无欢悦,还得无可奈何地苦笑。苏轼写有“无性命之忧”,反令人惊诧他怎么有此一想?大约当时空气紧张到使人觉得有“性命忧”,才作此自我安慰之句。
令人难解的是,陈希亮到凤翔后,不少行为都毫不掩饰地针对苏轼。当时的凤翔府差役都喜欢苏轼洒脱的性格,觉其做人行事无不令人钦佩,习惯称苏轼为“苏贤良”。该称呼在宋选听来,恰如其分,在陈希亮耳中就是另一回事了。某日,一差役向陈希亮汇报州务,提到苏轼时仍以“苏贤良”相称,陈希亮立刻勃然大怒,喝道,“府判官何贤良也!”意思是一个府内的小小判官,如何当得上“贤良”二字?陈希亮若只是生气倒也罢了,竟命人将差役拖下去,狠狠打了一顿板子。皮肉之苦虽是差役受了,但人人看得明白,陈希亮无非打鸡骂狗,一腔不满冲苏轼而来。
苏轼自不知陈希亮对己态度恶劣是何缘故。在陈希亮之前,遇到苏轼之人,无论官职大小,都敬其品、慕其才,唯独陈希亮对苏轼才学漠然视之。更令苏轼难堪的是,眼下虽因年轻,他只能做个“掌五曹文书”的判官。他倒没什么抱怨之辞,毕竟仕途路长,得一步一步去走,但为府内写些应景小品和公务杂言,自是绰绰有余。以往宋选为州府时,对苏轼文字欣赏不已。现在轮到陈希亮,他每次拿到苏轼呈上的公文,没有哪篇不提笔涂改,然后将墨迹斑斑的纸函交还苏轼。重写也就罢了,苏轼再次重写的稿子居然又被陈希亮涂改,如此反复再三,陈希亮才算满意。
对文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羞辱了,更兼苏轼年少气盛,与陈希亮发生了多次争执。但陈希亮究竟为一州之长,二人的争论结果,无不以苏轼既委屈、又愤怒,却终究不得不服从结束。这是苏轼在书本之外,必然要上的现实一课。
与陈希亮关系难处,回避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机会很快来了。因七月一直大旱,苏轼提出欲往磻溪求雨。陈希亮当即批准。苏轼遂于七月二十四日离开天兴县,先到虢县住一晚后,于次日渡渭水。当夜在一僧舍投宿,就寝后心头郁闷,睡到半夜也没睡着,起来后听得外面深谷留风,抬头又见乱山衔月,索性在庙内游走。忽在一壁上见到虢县的前任县令赵荐的留名,顿生“故人渐远无消息,古寺空来看姓名”的感慨。对这时的苏轼来说,久离父亲和弟弟,仕途也感压抑,赵荐原本是与自己关系亲密的故友,如今也调离他处。此刻苏轼的心情,与初来凤翔时的踌躇满志相比落差太大,哪里还睡得着?看看时间已到五更,干脆命随从起身,连夜赶路。
天还没亮时,磻溪已至,迎面山影蒙蒙,给人的感觉像是进入峡谷一般,随从们的火把惊得猿声大起。其时山头明月未逝,石上露水冷肤,倒很是吻合苏轼此刻的寥落心情。
天亮后,众随从都惊讶苏轼并未在此下令求雨,而是继续往山谷西北的阳平镇出发,一直走到麻田青峰禅寺中一个叫翠麓亭的下院才歇脚。苏轼在寺门外抬头看天,只见万里无云,烈日如炙,不由发出“安得云如盖,能令雨泻盆”的感慨。想起去年三月十九日,也是天旱已久,宋选亲率千骑,前往真兴寺阁求雨。当日,果然便“云阴黯黯将嘘遍,雨意昏昏欲酝成”。从黄昏开始,微雨变大雨,竟一连下了三日方停。苏轼兴奋不已,写下《真兴寺阁祷雨》一诗。其中“今年秋熟君知否,应向江南饱食粳”的诗句还记忆犹新,如今自己率人求雨,也不知能否如愿以偿?
对苏轼来说,此行不仅为了求雨,还有一隐秘心愿,因此求雨之地不是在宋选求过的真兴寺阁,也不是他对陈希亮说的磻溪,而是一处比一处更远的内心计划之地。众人在翠麓亭休息一天后,翌日从阳平镇前往斜谷。斜谷属郿县,在县西南三十里处,便是天下闻名的道教名山终南山了。郿县又叫斜城,因城南有条一百七十里长的斜谷而得名。从苏轼“骑马夜入南山谷”的诗句可见,一行人到斜谷时天色已晚,遂在山中的蟠龙寺中休息。翌日,苏轼率人北出斜谷,到下马碛休歇于北山僧舍。僧舍内有一阁,名为怀贤阁。所谓怀贤,便是怀念诸葛亮。下马碛为三国时重要基地,怀贤阁西便是诸葛亮病逝的五丈原。
没有哪个文人能躲得开抚今追昔的情感波动。《太平寰宇记》将诸葛亮的事迹写得明白,“青龙二年,诸葛亮出斜谷,郭淮策其必登積石原,遂先据之。亮至,果不得上,因屯渭南。司马懿谓诸将曰:‘亮若出武功,依山东转,是其勇也。若西屯五丈原,诸君无事矣。’亮果屯此原。”后面的事就无人不知了,诸葛亮病逝五丈原,为后人留下千年不息的惋叹。
到此能够看出,苏轼所走之路,便是八百多年前的诸葛亮所走之路。他到斜谷既是求雨,也是追寻诸葛亮的历史遗踪。千百年来的文人墨客,面对诸葛亮的心中所感,无不饱含杜甫笔下“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痛惜之情。追怀诸葛亮,更是一代代负有奇志的文臣梦想。毕竟,读过那么多圣贤之书,如何会没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梦想?当一个步入仕途的文臣郁郁不得志时,几乎没有谁不会想起诸葛亮,甚至暗中自比诸葛亮。或许渴望有明君对自己来一次三顾茅庐,或许觉得诸葛亮身上寄托了自己的生平之志,或许觉得自己也有资格“宗臣遗像肃清高”。经受现实打击后,更会在诸葛亮“功盖三分国”的功绩中渴盼找回重振旗鼓的自信。
苏轼挥毫而就的诗歌,也吐尽了当时的心头块垒:
南望斜谷口,三山如犬牙。
西观五丈原,郁屈如长蛇。
有怀诸葛公,万骑出汉巴。
吏士寂如水,萧萧闻马檛。
公才与曹丕,岂止十倍加。
顾瞻三辅间,势若风卷沙。
一朝长星坠,竟使蜀妇髽。
山僧岂知此,一室老烟霞。
往事逐云散,故山依渭斜。
客来空吊古,清泪落悲笳。
从诗末可见,当时的苏轼毕竟年轻,些许挫折仍难以自遣。当然,这也是初入仕途的人遭受打击后的内心起伏。在以后的人生中,苏轼将一再品尝这不得不品尝的滋味。
此次求雨是否成功,史书未载。有记录的是,返回凤翔后的苏轼,没料到自己竟毫无征兆地被罚铜八斤。原来出发前正逢中元节,苏轼没有按常例报给知府厅,“人不敢欺”的陈希亮恼怒之下,将此事上奏朝廷。当苏轼从斜谷回来后,朝廷的处罚也到了。事情也表明,他与陈希亮的不和,连刚刚登基不久的英宗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