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人
对苏轼来说,无论自己到密州之前还是之后,最渴望的事情就是与弟弟相见,却不料屈指一算,自熙宁四年(1071年)赴任杭州途中,和弟弟七月团聚陈州,再至九月于颍州分别之后,已整整五年未见。彼此虽诗书不断,终究比不得面叙手足之情。今自己两鬓爬霜,却不知弟弟已变何样,思念日甚。
终于中秋日到来。“每逢佳节倍思亲”,当夜,苏轼与访客饮于超然台上。客人究竟是谁以及当夜究竟有几个客人,未见载录。只知他们对饮间,有二事聊到了嘉祐四年(1059年)进士、知仙源县(今山东省曲阜市)孔宗翰(字周翰)。一是其正乞任密州太守,二是他十七年前的中秋夜因公务留宿东武官舍,当时还有两个分别叫陈宗古和任建中的人相陪。当孔宗翰听闻陈宗古和任建中去世的噩耗后,感伤不已,写下“屈指从来十七年,交亲零落一潸然。婵娟再见中秋月,依旧清辉照客眠”一诗。
听到客人将该诗吟诵之后,苏轼也不禁想起人生的种种生离死别,更想起同在月下,却不能在节日相见的弟弟。从常理看,中秋乃团圆之日,客人谈生论死,不免有煞风景。但客能随意谈及,可见他对苏轼的理解已到非凡程度。苏轼闻诗后,诗兴骤起,写下《和鲁人孔周翰题诗二首》,以待孔宗翰“他日一笑”,这个他日,自是指后者接替自己任密州太守之时了。随后,见圆月升空,清辉遍布,苏轼与客人饮兴更浓,到酣处时,苏轼于台上起舞歌吟。这一饮,竟至东方发白,苏轼大醉间,又念苏辙,更加情难自抑,泼墨走笔,写下令后人赞不绝口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全词如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人生最无情的底牌和人最由衷的期待,在这阕词中水乳交融。所谓无情底牌,就是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真相揭示;所谓人最由衷的期待,就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愿望是否实现。没有哪首(阕)名垂千古的作品不是如此,将个人的情感抒发深化为对全部人生的呈现。古往今来,没有哪个文人不渴望做到这点,在做到与未做到之间,横亘的就是自己是否糅合了对生活的全部领悟,是否展现了人生最深处的不变存在,是否理解和进入了宇宙间的某个永恒真理。即便它出自苏轼,这阕《水调歌头》仍是可遇不可求的神品。在创作者那里,唯有抵达心同天地的神秘时刻,才能在瞬间进入瓜熟蒂落的境地。
对苏轼来说,所谓的神秘时刻,就是将自己活到今天的全部人生——所有的悲喜、迷茫、得到、失去,所有的坚持、探索、理解、追寻,所有的情感、渴望、领悟、起伏等万般感受进行了无穷汇合,才结晶出万川归海的喷薄瞬间,甚至,极少大醉的苏轼也终于在一次人生的大醉中,恍惚间推开了创作的终极之门,所以才写出了这阕终极之作。有了这阕词,就注定了苏轼的青史不朽,注定了他的万古垂名。
当时后世,对该词无人不赞——南宋胡仔的评价是,“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明代杨慎直接称其为“古今绝唱”,清代沈雄和陈世焜分别以“万古一清风也”和“谪仙而后,定以髯苏为巨擘矣”冠之,近代王国维则干脆称此词“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南宋陈元靓在《岁时广记》中特地记载了一则逸闻,说苏轼填该词八年后的元丰七年(1084年),某日神宗问内侍,如今最为人传诵的词是哪阕时,内侍便将苏轼这阕《水调歌头》抄录呈上。神宗读到“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时,感慨地说了句“苏轼终是爱君”,遂下诏将贬谪黄州四年多的苏轼调任汝州。不论事情真假与否,都说明它的影响,堪称无词可出其右。无论苏轼将来还会写出何种百世流芳之作,就表现人生的题材而言,这阕《水调歌头》已达极致,千载至今,无人能再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