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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对面凝视你
  《岁月悠悠》(油画) 李生琦 作

  ■ 黄辛力

  我家离骑楼老街很近,就横着一条海甸河,我们与它隔河相望,唇齿相依。每天打开窗户,就能看到那一排排颇有特色的建筑,听钟楼的声音,感受海甸河的起起伏伏,看水巷口人流的进进出出。几十年了,我们与老街结下了不解之缘,在我的心中,她从未离开过,或者说她激荡着我的一生。

  以前海甸岛商贸不甚发达,我们购置日常用品、年货都要徒步从人民桥到老街去,老街啥都有,各类商品琳琅满目,且颇有特色,在当时经济并不发达的海口,她可是经贸中心,商品集散地,自然常有人车拥挤、道路堵塞的现象。若干年前,骑楼老街有了中山路步行街,步行街两边的建筑及道路设施经修复、添置、装饰,终于成为一方让市民、游客购置特色产品、穿越时空、了解历史、领略南国都市风情的好去处,让大家在慢走中回归闲适与宁静。

  中山路东西走向,长不过几百米,但承载的东西太多了,有风格相近的南洋建筑楼群,好多楼房隐隐可现中央银行、远东公司、泰昌隆、和兴记、万世隆等招牌字样,不难想象当年热闹繁忙的景象;有远近闻名的天后宫,一直香火缭绕,传说不老;有以骑楼文化与本地文化为主题的各类特色小店,让你流连忘返;有石缝中突然冒出的三角梅、远远传来的八哥鸣叫声,让你的乡愁不断更新……地还是那块地,楼还是那群楼,但人不再是那群人了,物是人非,钟楼的时针分针剪断了时光,却剪不断历史,每每漫步其中,犹如穿越时光的隧道,在现实与过往之间穿梭,我仿佛看到一出出充满故事的情景剧,每走一步就是一段历史,一不小心你会深陷其中,与番客对话,共享那段时光的风流……我感慨最深的是立在街两边栩栩如生的铜像,守望妇、南洋客、拉客仔、账房先生、老爸茶客等等,每一座雕像都会让你浮想联翩,每一座雕像后面都有着相似或相同的悲壮故事,那是一代又一代华侨远赴南洋创业,又回来建设家乡的历史见证,是当时骑楼街道繁华的真实写照。我常常伫立在两座相互对视的雕像面前,泪流满面:一位身背幼儿(还在襁褓中),手牵未成年儿子,挥泪告别站在舢板上的丈夫的女子,是我的奶奶,也是我的祖辈乡邻,没人能够了解,她们心里有多少的不舍和期盼……

  我们海南人都有下南洋谋生的传统,早在十八世纪末就有了先人下南洋的历史记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尤甚,据说,1927年至1949年间,文昌迁移国外人数达到了十五万多人之众,“下南洋”成了一时的风气,是当时先辈们谋生、发财的重要路径。1939年2月,日寇的魔掌伸向了琼岛,文昌是重灾区,我的外婆在外公远去南洋一年后惨死在日寇的屠刀下,我那未成年的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妹妹,一边躲避日本鬼子,一边艰难地讨生活,其惨状无法想象,而她们的父亲——我的外公却生死不明。也就是那一年的一天下午,我爷爷和村里的兄弟坐在椰子树下喝茶,谈天说地,说到日军侵略、政府腐败带来的灾难,说到我们的家乡地少且贫,生活难以为继,说到我们好多乡亲去南洋发大财,某某回乡盖起了豪宅,某某在海口市建起了洋楼,在城里做生意风生水起等等,于是,大家决定,秉承我们老一辈的传统,外出谋生,一起下南洋,求发展。彼时,我父亲尚未成年,叔叔尚在襁褓里,一家人靠椰子盐送番薯支撑着日子。奶奶当然打心里不乐意,在她看来,一家人在一起,不管多穷多苦都过得充实、快乐,但她无法说服爷爷。面对奶奶的泪眼,面对两个渴望父爱的儿子,爷爷忍痛割爱,信誓旦旦地说:“我也是为你和两个孩子着想才决定去暹罗(泰国的旧称)的,那边有很好的门路,等我发达了再回来,在海口盖三层洋楼,一层当铺面,二三层每个孩子各一层,我们在楼下一层开一家文昌鸡饭店,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拗不过爷爷的坚持,尽管裹着小脚的奶奶万般不舍,也只能背着小的牵着大的,将爷爷送到码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帆影,却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爷爷到暹罗后,捎过口信,说是已经安顿下来了,之后便杳无音讯。据说当年我们本地有个传统,信到钱到,当地人叫“侨批”,也就是说信和钱是一起汇过来的。听说爷爷当年在一个农场主的庄园打工,难以度日,没钱寄回来也就不敢寄信了,再后来,连听说的消息都没有了。当时当局推行了一些政策,限制华人的政治、文化的主导地位,阻碍华人经济的发展,几年间不少琼侨返乡。当时华人陷入了困境,爷爷却迎难而上,其悲剧结局是在所难免的。家人一直都在猜测、想象着他的各种遭际和命运,等待着奇迹的出现,但奇迹一直都没有出现……我那可怜的奶奶一边盼望着夫君归来,一边艰难持家,一把屎一把尿地抚育两个孩子成人,还好我爸爸后来娶了我贤淑的母亲,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我叔叔也学成留在了广州工作。我们家人每次听到别人家有南洋来信或来人,都羡慕不已,都不忘打听爷爷的消息,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奶奶直到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还念叨着爷爷的名字,路口那座石桥见证了她几十年的守望,门口那棵老椰见证了她的坚强。

  后来,有一些与我爷爷一样去南洋的乡邻衣锦还乡,风光无限,不少人在老家盖起了豪宅,在海口市的得胜沙、中山路、博爱路、解放路、新华路盖起了两三层楼房,我们今天看到的骑楼老街里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当年也像我爷爷一样对妻儿有过类似的承诺,他们最终实现了承诺,而我爷爷的承诺已经化为烟雨撒在茫茫的南海或泛黄的湄公河里。

  在中山路有一家墙上标有“邮政”的小店,玻璃门上有一句话“从前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让我感触很深。在我们家乡,像我奶奶这样的守望妇为数不少,正是因为她们的坚忍、坚贞、坚毅和无私的奉献,才成就了家庭的和睦与安定,不管“车马邮件”慢不慢,她们一生就爱一个人,这种爱是一种牺牲、一种无私的付出。丈夫是她们的天,家是她们的世界,她们的一切,所以她们都会无怨无悔地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事,让她们的男人有了精神的依靠和温暖的港湾,努力去谋生、置业,才有众多的华侨在异国他乡艰难创业,凭着自己的智慧与勇敢,闯出一条生路来,创造着奇迹,也正如是,才有历经沧桑依然屹立于世的骑楼老街。

  此刻,我坐在中山路一张空置的椅子上,与守望妇的铜像为邻,我仿佛听到她的呼吸声,听到她内心的呼喊与祈求;仿佛听到东南亚热带雨林的伐木声,新加坡驳船码头的游轮声,越南椰子的落地声,马来咖啡的拔节声,湄公河上的击棹声……随着钟楼钟声的响起,海甸河水的飞溅,我隔空隔世与远赴南洋的爷爷们紧紧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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