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彦
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三十年前,我奉命拍摄一部红色娘子军题材的纪录片。来到这片英雄的土地时,发现阳光给山峦涂抹了一层金色,山岭被葱郁的果园与胶林遮掩;坡上那些沟沟坎坎似乎还能够辨识出当年的战壕,一块块浸染过鲜血的石头已经变成了褐黑色;山脚下的万泉河水依然清澈澄明,两岸的椰林,依然挺拔葳蕤。
那些日子,我带着团队,翻山越岭,走村串寨,追寻着英雄们的足迹。有一天,向导带着我们,来到万泉河畔一个名叫阳江的小镇,走进了一幢简朴的农家院子。
院子里有棵大榕树,树边有口水井,井旁坐着一个正在洗衣的阿婆。阿婆齐耳的灰白头发,身材瘦小,眼神清澈,手脚麻利。看见我们,她好奇地问,你们找谁?我说找红色娘子军。阿婆一笑,说,哪能找得着哦,都走散了。我一怔,没明白阿婆的意思。阿婆说,我也找不见她们,我都掉队了。她说着,放下手里的衣物,站起身来,对着我们,轻轻地拍了拍耳朵,说,八十三了,耳朵有些背了,听不到集合的军号声了。又指了指井旁的大榕树,对我说,当年,姐妹们常来这里集合操练呢。向导告诉我们,面前的阿婆,便是红色娘子军老战士、时任娘子军连指导员的王时香。
我们欢喜雀跃。
阿婆把我们迎进屋里。
家里十分简朴,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我说,阿婆生活清苦呀。她一脸乐观,说,不苦不苦,比起那时候幸福多了。我知道她所说的“那时候”,正是那段烽火岁月。我点了点头,告诉她,我们要请她录制一个关于红色娘子军的节目。她同意了。
我们决定在万泉河边的那片椰子林里进行访谈。阿婆拾掇了一下自己,然后从墙上取下一顶斗笠,跟着我们来到河边。她坐在一棵椰子树下,抬起手——那是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她将斗笠端正地戴在头上。我们看见那斗笠上缀着一枚闪闪发亮的红色五角星。她又整了整衣领,拍了拍肩上的一撮灰尘,向我们露出一脸慈祥却又饱经沧桑的微笑,便娓娓道来——
阿婆讲述时目光坚毅,口齿清晰,语气坚定。金色的阳光透过椰叶间隙射下来,正好落在阿婆的斗笠上、瘦削的肩膀上——那是一幅非常美好的剪影,我们依稀看到了当年娘子军战士的飒爽英姿。
访谈开始不久,摄像机突然出了故障。工作只得停止。我们商量,决定带阿婆进城拍摄。她也非常乐意跟着我们进城。但是,我们考虑到山道崎岖,颠簸厉害,担心八十多岁的老人承受不了折腾,最后,不得不放弃这个决定。阿婆有些失落。我赶紧按住她的手,连称,阿婆,我们下次再来采访您。阿婆这才对我点了点头,说,那好吧,阿婆等着你们回来啦。然后,她问我,海南建省了?我说是的,建省办大特区了。她问,那以后海南岛会是个什么样子?我说,会是一个美丽、繁荣、富强的宝岛。她指着门前的山道,问,会修路吗?我笑道,那一定会的。她扁着嘴,开心地笑。我们依依不舍地跟阿婆告别。走了好远,一回头,看见她佝偻着身子,还站在院门前向我们挥手……
没料到的是,回城后,各种原因造成纪录片拍摄搁浅。我们再也没能重返万泉河边的椰林,再也没能聆听阿婆讲述她的革命故事——这成了我们永远的遗憾。
几年后,阿婆去世了。我知道消息时已经是一个月后。我驱车百里去凭吊。阿婆儿子告诉我,阿婆临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了,但是她的目光一直在左右张望,最后停在那面墙上。幽暗中,大家看见了墙上挂着的那顶斗笠。那一刻,阿婆目光热烈地闪烁了一下,儿子赶紧取下斗笠,放在她的胸前。阿婆这才微微地笑了一下,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那一天,我的心中充满了悲伤。我在山林里茫然地穿行。风儿吹拂在树梢,山林里弥漫着一股雾气。氤氲中,我仿佛听到了一阵歌声: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恍惚里,我看见一支美丽的年轻的队伍开过来,我看见戴着红星斗笠的王时香指导员走在队列的前面,我看见队伍跨过山岗,蹚过小河,消失在苍莽的密林之中……歌声远去,雾霭散尽,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面向群山,深情地呼唤:阿婆们,一路走好!
时光荏苒。
三十年后,我又来到这片红色的土地。我走进了红色娘子军纪念园,一眼望见阿婆的照片。我们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阿婆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我们就像亲人重逢,我告诉阿婆,海南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山道已经变成了宽敞的高速公路,乡亲们日子越过越红火;我告诉阿婆,近百年了,红色的故事一直在传颂,革命的理想还将一代一代地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