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忠

　　自古以来，一些生活场景化入诗词，成为永远的记忆。如暮色启愁，《诗经·君子于役》说君子服役，不知什么时候归来。暮色降临，鸡入巢、牛羊入圈，思妇吟出“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后来，孟浩然在《宿建德江》中说：“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暮色让人更添悲愁和孤独感。

　　又如离别，柳永《雨霖铃》诉说两人难分难舍之际，兰舟催发，于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欧阳修《踏莎行》说“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类似这样化入诗词的生活场景和习俗还有许多，其中特别耀眼的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东坡以诗词话中秋，是其生活与性情表达的常态。

　　东坡最早在诗歌里描写中秋月，是在徐州当太守之时。中秋一轮圆月高悬，苏辙写了《中秋见月寄子瞻》，东坡读罢，以《中秋见月和子由》相唱和。他在诗中说：“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万丈生白毫。一杯未尽银阙涌，乱云脱坏如崩涛。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明河千斛水。”这比苏辙诗中的“明月耿耿分秋毫”要生动得多。东坡把酒，仰望长空，把明月比作眼眸，说它被银河水洗净后“瑞光万丈”，让人遐想到月光的皎洁晶莹。他随后又感慨明月易落人易散，再酌酒，俯视之下“堂前月色愈清好”，别有一番美景。不过，这首诗不单从不同视角说明月，也倾诉了自己对弟弟子由的殷殷思念。

　　针对月圆人未团圆，东坡写得最神采飞扬的是《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词前小序说：“丙辰（熙宁九年，1076年）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中秋明月夜，东坡有“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畅想。因想念子由，他在词中诉说离别，明月入舍更触动他的相思之情，于是“怨月”不知人未团圆，“何事长向别时圆”；然后“恕月”，把人有悲欢离合与月有阴晴圆缺并论，“此事古难全”，怨艾就消解了；最后感叹虽处异地，只要人都康健就能“千里共婵娟”。那时，东坡在密州当太守，子由在齐州（今济南）掌书记。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首词为东坡赢得极高声誉。南宋文学家胡仔认为，自有东坡这首中秋词，其他中秋词都不足道了。同时，这首词又被视为东坡豪放词的代表，在北宋词坛上开了先河。他在徐州写的诗歌《中秋月寄子由》，说了赏月饮酒之事后，又说“明年各相望，俯仰今古情”，这是与“千里共婵娟”共情的另一种表达。

　　东坡话中秋的豪放词，还有《念奴娇·凭高眺远》，题为中秋。这首词受《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影响，仍然放纵神思。因月中的桂树传说，东坡称月为“桂魄”。在秋夜清冷的月光下，人间仿佛天上，“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后又以“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回到现实人世间。东坡在这年中秋夜拍手狂歌，依然是月下欢饮。可此时无人对酌，他兴起时说“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此处化用了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而酣饮恍惚中的“今夕不知何夕”，恰是庄子忘物忘我的境界。接下来，东坡想象自己起舞徘徊，乘风翩然归去，然后在“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好像享有仙人一般的快乐。

　　东坡还有一首中秋词《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首句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结句说“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写这首词的时候，东坡情绪有点低沉，与前文的中秋诗词格调不同。人们很容易联想到这首词是东坡被贬时思念子由所作。这首词作于何地，至今存疑，或说作于黄州，或说作于惠州，或说作于儋州。东坡的《寓黄集》《寓惠集》《海外集》都收入了这首词。

　　词中唯一的地域指向是“北望”，说明东坡当时在南方。从词中看，他在这个中秋夜叹人世、伤衰老。词中化用了《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的“浮云蔽白日”，东坡以“月明多被云妨”暗喻人生坎坷，还因思念弟弟流露出浓郁的孤独感。

　　东坡还有一首《阳关曲》说中秋：“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这首诗是他和子由在徐州观月时所写。十八年后，东坡又在《书彭城观月诗》中回忆此事。所谓“此生此夜不长好”，指有时中秋可能因阴雨而无月。例如，苏辙在诗作《中秋无月同诸子二首》中就说风雨埋没了中秋月，只能坐看天上的浊雾浮云。况且，赏月时，人的心境也会随岁月流逝而发生变化。

　　中秋节是团圆节。人们因中秋而相聚、相思，即使有思而不见的遗憾，也蕴含了相互挂念的祝福，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东坡许多中秋诗词，都是写给弟弟子由的，兄弟情深在北宋文坛上成为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