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忠

　　南宋寓居海南的四大名臣，李纲居琼的时间最短，他在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年）被贬为单州团练使，当年十一月移海南万安军安置；第二年十月到海南，十一月二日就得赦令放还。在南宋四臣中，李纲是最早被贬海南的，与后来的李光、胡铨、赵鼎在海南没有交集，但他把自己和苏东坡连接在一起，在寓居海南的岁月里，像东坡一样以诗文说民情风俗，表现自我的寓居生活与情感。

　　李纲（1083—1140），字伯纪，邵武（今属福建）人，祖居江苏无锡，因无锡梁溪河，号梁溪居士，人称“梁溪先生”。他在北宋曾官兵部员外郎、起居郎，汴京（今河南开封市）水患时，力主治水患之源，疏导以固河防，请求选贤能治水；严厉批评蔡京等权臣兴工役而耗民财，祸害社会。靖康年间金人入侵，李纲曾任亲征行营使，组织了汴京保卫战，认为天下事无不可为，坚持固守，然事不如愿，“靖康之难”发生，北宋灭亡。

　　进入南宋后，李纲仍力主抗金，提出以守为策，自治强兵，凝聚民心，伺机再战等策略，反对高宗避敌东南，结果为相75天就被贬居鄂州，后移居灃州，再移居万安军。因为流贬的时间不长，他主要待在琼州。所以今传李纲的居琼文章里，没有按惯例应当有的《到万安军谢表》，像东坡的《到昌化军谢表》一样。

　　李纲父子相随渡过琼州海峡，写了《次琼管二首》，“琼管”因北宋仁宗时设置的琼管安抚司得名，后成为“琼州”的别称。他在这两首诗的小序里说到了海南那时百姓穿着粗布衣服，妇女梳着椎髻，语言难懂，他询问当地百姓万安离琼州多远，有人告诉他相距五百里（当时的说法），更偏僻荒凉。那里的茅草屋，居住着二百多户人家，连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没有。如这诗的第二首写道：“草屋丛篁里，孤城瘴海端。民居才百数，道里尚艰难……去死垂垂近，资生物物殚。舶来方得米，牢罄或无餐。树芋充嘉馔，螷蠃荐浅盘。萎藤茶更苦，淡水酒仍酸。黎户花鳗服，儒生椰子冠。槟榔资一醉，吉贝不知寒。”这里说了当时衣食住行的艰困条件。其中“资生物物殚”，是东坡说过的居岛一切皆无；“儒生椰子冠”，是东坡居儋时创制的椰子壳帽。李纲还写了《椰子酒赋》，以天然椰子水为酒，说“谢凉州之葡萄，笑渊明之秫米。气盎盎而春和，色温温而玉粹”，盛赞椰子水的纯美，胜过了凉州葡萄酒、陶渊明秫米酒，而这是东坡《椰子冠》诗“美酒生林不待仪”的想象和发挥。东坡说“自漉疏巾邀醉客”，而李纲说“吸沆瀣而咀琼瑶，可忘怀而一醉”，椰子酒（水）也是醉人的。

　　李纲到海南时已是冬季，他感受了海南气候的温暖而有丝丝快意，但因居岛与中原的音讯不通，他讲了魏晋时阮籍哭途穷的故事，表达无路可北归的绝望心情，与东坡登儋耳山说出的“四顾真途穷”相似。不过这诗的第一首写了另一番景象：“蛮市虾鱼合，宾居栋宇雄。人烟未寥落，竹树自葱茏。碧暗槟榔叶，香移薄荷丛。金花翔孔翠，彩幕向黎童。”（《南渡次琼管二首》其一）在想象中，万安还是美好的。有幸他“次琼管后三日，忽奉德音，恩许自便”（《次琼管后三日奉德音自便二首序》），他很快就离岛而去。

　　短暂的居琼生活，东坡是李纲最深刻的记忆和念想。东坡1101年7月病逝常州时，李纲18岁，他也许知道名满天下的苏东坡却无缘相见，但贬海南让他和东坡有类似的人生经历，他在南渡琼州海峡前，曾委托他人代祭伏波将军庙；在诗里说：“老坡去后何人继？奇绝斯游只我同。”（《次地角场俾宗之摄祭伏波庙二首》其二）李纲自问自答，用了东坡《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的“兹游奇绝冠平生”，表示自己正走着东坡的道路。他那时远离京城和家园，难免感伤，在一首过重阳节怀念家人的诗里说自己漂泊天涯，凄然思乡，从药袋子里拿出茱萸泡酒，想日后把自己不识的山果、海鲜告知家人。这大概是他刚上岛时有过的重阳节生活。想到一生的经历，说“吾生老矣谋身拙，叹息乾坤一腐儒”（《九日怀梁溪诸季二首》其二），“乾坤腐儒”的说法化用了唐代诗人杜甫的诗句“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未能建立功业而自言人生无用，是文人失意之后的普遍情绪。

　　李纲很喜欢东坡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首诗是东坡北归渡海之际写的。东坡早先以为自己会死在海南，有到海南先作棺、再作墓的想法。遇赦后大喜，自道“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无须像孔子那样乘木筏在大海漂泊。而且他这时对海南充满了爱意，说出“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话来。

　　李纲读东坡的诗，写了《次东坡韵二首》。“次韵”又称“步韵”，是用东坡《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韵写的。他在其二说“海上传呼夜报更，舟师欢喜得新晴”，虽不及东坡诗的文采和意蕴深厚，但获赦诏还来得太快，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表达了与东坡一样的情怀。而其“远游不作乘桴计，虚号男儿过此生”，这话里透着李纲的刚强，表明他不屈服于主和派的打压以及“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坚强意志。

　　东坡北归时，作《伏波将军庙碑》，李纲效法他，写了《伏波庙碑阴记》；东坡居儋写了《天庆观乳泉赋》，李纲写了《后乳泉赋并序》，在小序里说东坡的《乳泉赋》妙语雄辩，不可企及，但理有不妥的地方，因此他写《后乳泉赋》订正东坡所说。细究水气、水体、水本、水末以及水升为云、云降为雨等道理，比东坡说得更加细致。但这毕竟是在东坡《乳泉赋》的启示之下完成的。更值得一提的是，东坡居儋写了《和陶归去来兮辞》，李纲谪官沙阳时曾写过《沙阳和<归去来辞>》，感叹“负罪远谪何时归”。居琼又效东坡写了《琼山和<归去来辞>》。两人和陶辞的写作状态不一，东坡是居儋时，不知何时可以北归；李纲得到诏令，蒙恩放归。东坡在和陶辞里说，在海外以无何有之乡为家，将终老于海南，而李纲高歌“思往来之梦幻，粲一笑而解颜”“冀英俊之并鹜，解斯民之隐忧”，前途还闪烁着光明。

　　李纲北归后，又在朝廷做了银青光禄大夫、资政殿大学士，还提出防敌三策，仍然主张抗金复国。而苏轼北归后，因暑毒一病不起，自请退养，随即与世长辞。

　　李纲和东坡处在不同的时代，两人有不同的生活和心境，东坡的致君尧舜和李纲的抗金报国都是耿耿忠心。他在东坡之后贬居海南，有诗道“老坡有语旧曾记”（《北归昼渡成五绝句》其二），他读东坡，也写东坡，效法东坡仍然有自己的个性。但“我泛鲸波岂足悲”（《谪居南海五首》其三）的旷达，也有东坡性情的影子，让人对他油然而生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