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李梦楠
在文物专家、收藏家王世襄的著作《锦灰堆》中,有这样一句记载:在美国的博物馆里,中国的明式家具往往被放在显著的地位。
寥寥数语,却点出了明式家具在世界文化坐标里的分量。而在明式家具中,温润精妙的黄花梨家具,始终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
这种生长于海南的珍稀木材,经匠人巧手制作,随时代浪潮远渡重洋,静静陈列在全球博物馆里,成为承载中国传统生活美学的“活化石”。
从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的四件柜,到巴黎吉美博物馆的圈椅,每一件海外馆藏的黄花梨器物,都是一段跨越时空的文化对话,既藏着中国工匠的精工巧思,也是东西方文化的桥梁,让东方美学在海外绽放光彩。
名馆藏珍黄花梨
在海外博物馆的中国艺术展厅里,黄花梨器物往往是“C位展品”——它们无需繁复雕饰,仅凭木材本身的温润质感与比例精妙的形制,便能让人读懂“材美工巧”的造物哲学。
位于美国纳尔逊艺术博物馆的展厅中,一张黄花梨独板围子罗汉床格外引人注目。此床线条朴质简练,然而其造型颇有讲究。
床身不是直上直下的,有一圈“腰”一样的收缩设计,像给床加了个窄边腰带。床腿底非平直,而是挖成了类似马蹄的形状,线条兜转,增加了稳重感。
“最为难得的是各部位都选用了纹理生动醒目的黄花梨。迎面的一块围子,有风起云涌之势,使任何精美的人工雕饰,都不免相对失色。”王世襄在参观后,赞誉其为“在所见的黄花梨独板围子罗汉床中,当以此为第一。”
费城艺术博物馆是最早收藏中国明清家具的博物馆之一。其中展出的黄花梨四面平霸王枨书桌,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感,可以说是该馆明式家具中的典范。
书桌的桌面、桌腿等四个侧面没有多余的凸起或装饰,外观简洁利落;连接处靠榫卯将桌腿和桌面下方的横枨牢牢固定,轻盈挺拔的造型无需任何多余的藻饰,尽得自然。
有观者曾在馆内见过另一张黄花梨画案与此桌交替摆放。画桌独特之处在其牙条和桌腿连接的斜接口两侧,有浅浅的波浪形状作为装饰,为画桌平添几分灵动,与桌身的挺拔相得益彰,让这份利落之中多了层婉转的文人意趣。
至为简化的设计,既凸显了黄花梨木材的天然肌理与温润质感,更承载着中式家具的独特韵味与精神内核;其凝练的东方美学不仅让黄花梨家具风靡世界,更成为多国博物馆争相收藏的珍品。
在英国伦敦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展出的诸多黄花梨家具中,最为震撼人心的,是一对明代黄花梨四件柜,一对大柜分开对立展厅两侧,宽厚而高大。
相关资料显示,柜子高足足有2.7米,长1.6米。除底下牙板雕有一对飞龙赶珠纹饰外,大柜全身光素。最重要的是柜门板均用独板黄花梨,门板纹理对称,黄花梨木自带的花纹仿如木中山水,婉转多变,极尽奢华。
将目光转向法国,在法国国立吉美博物馆内,藏有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
官帽椅是明式家具中兼具实用功能与文人审美意趣的经典坐具,因搭脑两端向外延伸出头、形似古代官员所戴官帽而得名,尽显端庄雅致的气韵。
细细观察这把椅子,它的搭脑、扶手与联帮棍均为笔直线条,勾勒出规整的方形轮廓;支撑椅身的构件则是圆润的圆柱形,与方形围合空间形成鲜明对比,巧妙呼应了传统“天圆地方” 的设计哲学,让整体造型在刚直中透着柔和。
更难得的是,椅子通体光素无一丝雕饰,黄花梨木本身的天然纹理得以完整呈现,木纹的流畅肌理成了最自然的装饰。凭对线条、比例与材质的精准把控,就将明式家具“简约不简单”的精髓展现得淋漓尽致,成为海外馆藏中诠释中国传统家具美学的代表之一。
异国造园衬木韵
明式家具的风雅,从不是玻璃框中孤立静置的展品,而是需在一方完整空间里,在与其他器物的对话中,撑起整个空间的雅致骨架。
不少国外博物馆正是捕捉到这一点,打破了“单件陈列”的常规思路,选择为明式家具打造专属的展示空间,还原其本应存在的生活语境。
美国最大的艺术博物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内的“明轩”,正是这一想法的典范。
“明轩”脱胎于苏州网师园中的“殿春簃”,用于展示明代黄花梨家具,独树一帜。自1978年建成后,几十年里,其内家具陈设虽偶有增删,但整体格局几乎保持不变。
自明轩厅堂入内,中心陈设一张黄花梨罗汉床,床后置三米三长的大翘头案;大翘头案左右两侧,陈列黄花梨三联闷户橱及黄花梨琴几;两侧山墙各陈放一只黄花梨顶箱大柜,端庄大气,将明式家具的对称美学表现得淋漓尽致。
黄花梨大翘头案上,陈列着梅瓶、灵璧石、玉雕摆件,三件装饰看似随意,却均是明代文物精品:蓝釉梅瓶器型丰肩敛足,以纯粹釉色凸显极简美学;玉雕水牛摆件造型写实生动,犄角纹理清晰可辨;灵璧赏石瘦劲嶙峋,表面褶皱沟壑自然天成,是文房陈设的雅器。
相较于大都会博物馆“明轩”的实践,美国波士顿美术馆对明式家具展示模式的创新更早——上世纪90年代末,该馆便率先突破传统“单件陈列”的局限,推出“屏居佳器——16世纪和17世纪的中国家具”特展,为明式家具展示开辟了新路径。
策展团队并未孤立摆放家具,而是紧扣明代文人雅士的生活轨迹,按“起居、读书、会客”等不同日常场景,对黄花梨桌椅、案几、柜架等明式家具进行组合搭配。
更难得的是,馆方为这场展览量身打造了完整的中式建筑空间:不仅包含大厅、文人书斋、女性卧房这类功能明确的紧凑区域,还设计了可供观众缓步穿行的长廊,以及浓缩中式造景精髓的微缩园林。
观众在这里不仅能欣赏家具的线条、木纹与工艺之美,更能联想每件家具的实际用途——书斋里的黄花梨翘头案如何供人挥毫,卧房里的黄花梨岁寒三友玫瑰椅如何让人闲坐休憩,清晰感知家具与生活的紧密关联。
该展览最精妙的设计,藏在前院旁的一间小型木匠作坊里——这里专门展示明式黄花梨家具制作的工具与作品。
观众能在此详细了解榫卯结构的精妙:这种用于连接桌腿、桌面与椅组的构造,不仅工序复杂,还像拼图一样需精准咬合,完全无需钉子就能让家具稳固耐用,其工艺智慧在此被直观呈现。
对明式家具“造型之美”与“文化之韵”的双重展现,让波士顿美术馆的展览被多位收藏家誉为“最具中国古典气质的家具展”,成功“抓住了神韵”。由此展览出版的同名图录《Beyond the Screen》也成为研究明式家具的重要学术文献。
此后,这股展示风潮,也悄然漫向了更多国际博物馆。最终,黄花梨家具所承载的东方生活美学,得以挣脱“展品”的桎梏,其温润韵味与文化意趣得以充分释放。
一器为桥连中外
在国外博物馆珍藏的诸多的黄花梨珍品中,有一件虽然小,但颇为独特。
它是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的汪士鋐款黄花梨笔筒。在博物馆官网上,这一笔筒又被称为:带有诗歌的刷子罐。
这是国外收藏的黄花梨瑰宝中,少有的刻字之作,其表面刻有元代文豪贡师泰的诗作——《和石田马学士殿试后韵》:
春风驰道入宫墙,青琐深沈引夕郎。
草染绿波生太液,花扶红日上披香。
声名已重千金璧,恩宠方隆七宝床。
治世斯文今极盛,九天星斗自成章。
跟随诗句,我们仿佛回到了那个春天:微风吹拂着宽广的大道,太液池边,青草如茵,花朵盛开。学士们的声名显赫,皇家的恩宠正隆。在这个太平盛世,文化繁荣达到了顶峰,九天的星斗都仿佛在为他们书写着辉煌的篇章。
岁月流转,当我们再看向这个笔筒时,仿佛可以感受到其笔墨间藏着的文人的风雅,木纹里凝着黄花梨的温润。
几十年来,黄花梨家具与明式家具能成为海外收藏的“宠儿”,根源在于其独树一帜的文化与美学特色。
从材质来看,黄花梨木纹理细腻多变,或如山水蜿蜒,或如鬼脸灵动。诸如纳尔逊美术馆内的攒牙子翘头案,自带温润如玉的质感,历经百年仍能保持色泽莹润,是天然的“艺术品原料”。
从工艺而言,明式家具以榫卯结构为灵魂,采用“攒边打槽装板”等工艺,譬如美国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内收藏的黄花梨门围子架子床,既保证了木板的伸缩空间,又让结构浑然一体,尽显古人的造物智慧。
更重要的是其代表的美学追求,将工艺、美学与文化融合的特质,恰好契合了西方现代主义对“纯粹美感”的追求,也让其超越了“家具”的实用属性,成为东方美学的代表,引发了全球对黄花梨家具的收藏。
这些黄花梨家具跨越重洋,成为海外博物馆的珍藏,成为展示中国文化的“窗口”。
“纽约市57街的古玩商店橱窗中,也陈列中国家具,它对观众的吸引力最大,时常可以听到有人在旁啧啧称赞。”王世襄曾言,在美国,连新设计的家具也受中国明式家具的影响,商人想尽方法,吸取中国的风格,以求得到推销。
更重要的是,这些家具让中国传统工艺“走出国门”,改变了西方对“中国艺术=瓷器+书画”的刻板印象,推动美国学界将中国古典家具纳入艺术史研究范畴,进而影响国内学界重新审视明清家具的价值,让家具从“匠人匠事”的“形而下”之物,成为中国艺术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今,当人们在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为黄花梨家具驻足,在大都会博物馆的“明轩”近距离欣赏黄花梨的纹理时,便能明白:这些跨越重洋的家具,早已不是单纯的“收藏品”,每一道木纹都成了桥梁,让中国传统美学的韵味在不同文明间静静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