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我在地铁上读了七站地的麦克法伦，确切说，是《心事如山》第一章中的两个登山故事。等我缓过神，发现我忘了自己在地铁上，忘了这是早上，忘了自己是来上班的——那突如其来的报站声吓了我一跳。

　　罗伯特·麦克法伦，剑桥学者，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的布克奖评委会主席，欧美自然文学新的代表性人物，这本《心事如山》便是他行走文学三部曲之一。他对大自然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深厚的学养这二者的深度融合，让他写出了一种崭新的风格，书中讲到的两个故事，恰好是他这部书的结构特征：历史上人类对高山的探求，以及自己登山的经历巧妙穿插，他写的不仅是旅行文学，也是关于旅行文学的文学。

　　登顶的诱惑

　　那是两个怎样的故事呢？第一个是麦克法伦读到的莫瑞斯·赫尔佐格攀登安那坡那峰的回忆。在最后向8000多米的顶峰冲击的过程中，赫尔佐格和队友遇到了很大的困难，“空气冷得让他们感到双脚在靴子里结了冰。很显然，他们要么不得不返回营地，要么面临严重冻伤的危险。”他们没有放弃，继续前行。这个过程极其艰难，赫尔佐格身体各个部位渐渐失去知觉，最后完全陷入对疼痛免疫的恍惚之中。他成功登顶，体验到巨大的幸福。下山途中情况进一步恶化，骨折、手上的肉被撕落——他最终为此付出了几乎全部的脚趾和手指。

　　第二个故事是麦克法伦受此激励，攀登迈特霍恩山的经历。在他看来，赫尔佐格选择登顶是明智的，哪怕为此丢掉了手指——“和能够站在高峰上寥寥几个平方的雪地上相比，脚趾和手指又算得了什么呢？”这种发自内心的狂热激情，在他自己登顶时遇到了同样的处境：在最后阶段，冒着坠落悬崖的危险向上爬还是返回？他的选择也是向前。当时，他只有一柄冰斧，没办法只好用手指当另一柄冰斧向上攀登，当他站上山顶时，手套都磨破了。他没带备用手套，这个微小的失误意味着他很可能就此失去手指。好在他最终克服困难，平安回到了营地。

　　书中的故事远比这详细精彩。我在想，登山的故事为何如此令人震撼呢？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关于勇敢的故事，他们在山顶到底看到了什么？

　　赫尔佐格站在山顶上时，“感觉到双脚冻僵了，但我尽量不去多想……那天的群山是如此美丽，我感激涕零，同时我又畏惧于他们的寂静，仿佛置身于教堂。我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忧虑。”

　　麦克法伦则在陡峭山顶一个只有餐桌那么大的地方，抱着雪地里伸出来的铁管做的十字架，又害怕又欣喜：“云已经退去，明晃晃的白色光线取代了清晨的黝暗……前一天为了到达山脊的平台而穿越过的雪山，看上去就像浅浅的滚滚白浪……冉冉上升的太阳光倾泻在密斯查贝尔山的山体……”

　　是的，这才是山峰真正吸引他们的原因。山在登山者心中是抵达自我、寻求平静之旅，也是感受世界壮丽，进而赋予生命存在以意义的自我印证。高山自古以来都是近乎永恒、难以抵达的存在，正是这种无法靠近，才吸引着一代代的冒险家和探险者。抵达无法抵达处，扩展世界和生命的边界，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彰显生命的意义呢？站上顶峰，不仅意味着美景，还意味着一种融合了征服、净化等感情的近乎神圣的体验。从这种意义上，那种近乎不可理解的狂热才能为我们所理解。

　　思想的高山

　　麦克法伦睿智地观察到，人类向高山的进发，并不是出于生活的基本需要，而是来自精神上的渴求。山在那里，当我们面对到它时，看到的并不是单纯的山本身，而是我们看到时所附加于上的思想和情感在发挥作用。每个人的记忆和经验以及共享的文化，使我们对看到的山形成不同的解读。比如，当我们站在山顶时，除了看到震撼壮丽的美景，还会体验到大自然变迁的威力、时间的漫长、世界的神秘等等，因而，高山在我们心中，从来不是纯物理属性的，而是“思想的高山”。山峰象征意义的丰富，恰好对应人类情感的丰富，按照这样的思路去理解，登山史背后，其实是一部人类精神发展的历史。

　　举个简单的例子，仅仅三个世纪前，在西方冒险去攀登一座高山还会被等同于精神错乱。那时，带有秩序感的优美风景才是吸引人的，而荒野被大众审美排斥。如今，高山从危险之地变成令人着迷之地，这种观念是如何一步步实现转变的呢？在那些精彩的登山故事和美妙的顶峰体验背后，美学观念的变化更值得我们沉思。这正是这本书的目的：解析那些想象高山的方式是如何随着时间而改变的。

　　浪漫主义的激情和科学观念的冷静，这些都在改变着人类的世界观。历代登山者面对的最大矛盾，便是想象与现实的分离。对山的浪漫想象，和真实的坚硬、陡峭、尖利的岩石、极度的严寒，当然，还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景对应。直到今天，世界上大部分山都被征服了。数不清的冒险者倒在了路途之中，甚至有些探险书“很难在翻过一页的时候没有队员倒下”，就是麦克法伦最开始尝试的迈特霍恩山第一次被人类登顶，也有四个人在下山途中不幸死去。从想象和渴望到攀登，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从华丽虚幻向真实朴素的回归，在这个过程中人类更加真实地认识了这个世界，也以此提升着人类整体的精神世界。冰山从危险的令人恐惧的怪兽居住之地，到被征服之后获得“永恒的光芒不倦怠的诚实”的性格，恰好是真实赋予了想象以深刻。

　　是人，而不是山

　　一方面是安逸的生活和对山的仰视，一方面是致命的危险和壮丽的美景，人类为何能做出如此勇敢的选择？对麦克法伦来说，人类对高山想象的历史所呈现出来的谜团和答案一样多。在他的随后八个章节中，每一章都试图去追溯一个宗谱，一种感受高山的不同方式：关于山峰、地质学体现出的时间意识，恐惧带来的狂喜，对绝对高度蕴含的神秘力量的敬畏和崇拜，高山像一个新的世界令我们脱离尘世的烦恼，等等。在这些探寻中，著名登山者的故事和他自己的经历自如转换，正因为他也是登山者中的一份子，所以他对这部人与高山的近代史，写出了真正切身的，具有理解力的认识。他将人类登山过程中的行为和想象提升到了哲学的高度，在这个层面，他是一位思想家。同时，他具有超强的细节能力，一些细节写的极其生动精彩。可以说，我们不仅随他和那些探险者经历了难忘的旅程，也经历了一次思想上的历险，最终一次次被他带上顶峰体验。我想说，人，而不是山，才是这部书的主题。这让我想起他在开篇引用的霍普金斯的诗句：

　　我的外祖父母

　　喔心事，我的心事犹如崇山叠嶂……

　　这也是书名《心事如山》的来源。这部书最开始写的就是他12岁时在外祖父母家读伟大的登山故事《为珠穆朗玛峰而战》的经历，从此他爱上了高山。山最终和人的情感紧紧相连，它的冰冷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其神秘的面具。幸运的是，人类的情感是共通的，虽然我们很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登上那些著名的雪峰，但登山者在峰顶的感受，可以通过文字和故事为我们所体验。

　　山在那里，对人类有着永恒的吸引。即使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日，它依然让我们保持着足够的谦卑和敬畏。它告诉我们，不管多少人到过山顶，每座山对每个人，都仍是第一次，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山在变迁，人类的想象也在变化，向那些高高耸立的目标前行，不只在身体上，而且在思想上，站上顶峰，获得那种强烈的美好体验，从而更深入地发现自己，提升自己，这才是读此书能给我们的最好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