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第一次穿的布鞋,至今还清晰地记得。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要穿着布鞋防寒保暖,也是一件奢侈的事。那时经济条件落后,父母亲要给孩子买双布鞋不容易。冬天无论天气多么寒冷,乡下的孩子们都是穿着胶凉鞋或人字拖鞋,有的甚至光着脚板,冒着刺骨寒风在村里村外奔来跑去,一派天真贪玩的童趣。
有一次,天空中下过淅淅沥沥像牛毛像绣花针的小雨,冷风嗖嗖,寒气逼人。在外面玩耍了大半天的我冷得瑟瑟发抖,这时正在厨房里烤火取暖的父亲就招呼我跑进屋里。父亲一边手把我抱进怀里,一边手脱下我的凉鞋,然后用手掌紧紧地握住我的小脚板,叹道:“好冰凉的呀!”说完沉默不语,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现在回想起来,知道那时候父亲并没有责怪我贪玩,只是因为我没有一双布鞋穿着暖和而陷入了自责与内疚之中。
我平生第一次穿布鞋,大约是在十岁的时候。
那时父亲是生产队长。有一次公社组织他们到别的村庄去召开生产工作现场会,当地有个较大的供销社,货物品种比较多,有布鞋卖。父亲想给我买一双,但一问价格是五元钱时,他犹豫了。五元钱在当时不是小数目,而且父亲的口袋空空如也。其时正值初冬季节,天气时不时转凉,让人顿感有些寒意。父亲又想到我还穿着凉鞋,就咬咬牙跟别人借了钱把鞋买下来。
那天父亲开完会走了二十多里的田间小道,回到家里已是满天繁星。睡梦中的我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父亲推搡着我,并听到父亲喊着我的小名说:“永儿醒醒,爸爸给你买回一双布鞋,挺漂亮的,穿着又暖和,你快起来试一试。”听到我有布鞋穿了,就一骨碌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这时,我看见父亲把手伸进还挎在肩上的绿色军用包里,掏出一双黑帮白底、椭圆形口儿的新布鞋,再伸手进去又掏出一双印着红色横条纹的新袜子,一并给我递过来。接过崭新的鞋袜,我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啊,飘着一股香香的像是新书的油墨香味掺和了某种植物的青草味儿,觉得好舒心啊。穿上新的鞋袜,我立马在屋里兜了一整圈,哪知鞋比脚大了,走起路来得用力趿得紧紧的,否则脚就要与鞋分家。父亲想了想,找来一些破碎的旧布料团成团,塞进鞋尖里,我再穿上鞋走起来就稳稳当当。这时候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我看见父亲的脸上堆满笑意,这笑意让我感觉到父亲好像年轻了许多。
因为兴奋,这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就醒来问父亲:“天要亮了么?”父亲就回答我:“放心睡吧,时间还早着呢。”我是多么想天快快亮呀,好让我穿着新的鞋袜到学校去给同学们看一看,他们一定羡慕我啦!
恰巧第二天天空中寒意加浓,但我穿了新的鞋袜后脚下暖暖的。我一路奔跑着来到学校,在课室里我果然成了焦点人物。同学们纷纷围拢过来,问这问那。有的问我在哪里买到这么漂亮的鞋袜,有的问我得花多少钱来买,还有的问我穿着是否暖和……我神气十足,一一地回答了他们的提问。同学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我真有些得意。
这双布鞋我穿了又穿,洗了又洗,一直持续好几年,直到实在穿不了才有点不情愿地将它丢弃。后来我长大了到外地去求学,父亲无需再为我操心给我买鞋穿。
虽然穿着布鞋走起路来很轻便,但它比不得皮鞋油光锃亮、端庄大方。几十年来我一直穿着皮鞋上下班,再也没有穿过布鞋。
如今,在街上已经很少见到我小时候穿过的那种布鞋,但每当我看到行色匆匆的人们,脚上穿着的一双双各色各样的布鞋时,就想起那一双凝聚着父亲浓浓爱意的新布鞋,想起离我而去多年的父亲,想起父亲风烛残年之际在生活中踽踽独行的身影,一种愧疚感就油然而生,在心底隐隐作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