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禾木的围哈拉牧场,我见过这样的一棵树。
那天,在哈桑草原的赛马场上,叶尔江刚从拣磨菇回来的金斯别克那里要来了一小把,结晶的密蜡色,像诗打碎的玻璃,闪烁着金黄色诱人的光泽。
现在,他正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把它放进了嘴里。
一股松木的清凉气息混合着新鲜的辛辣和涩湿,味道激烈。我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咀嚼着这来之不易的零食。我想吐。
他说话了:哈萨克人的泡泡糖,白牙的东西,香的。
他展开手指,很夸张地在自己咧开的嘴上划了一下。
正午的暑气融雪般地融进了高远的天空,蓝天仿佛是一个可见的子宫,而风声越来越大穿过密秘匝匝的树林,带来了暮暗,沉闷和松散的静谧,让步行者充分地领略到了高原山地森林中旺盛的生殖气息。
脚下是踩断时嘎吱作响的败枝;
枯黄或青黄的脆弱叶片;
干瘪失水的脆弱松果;
落在松软泥土和尖锐石缝中的灰色鸟羽;
树林的阴影愈加深浓地投射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深深的青绿颜色,那些飘过我脸上的树荫,仿佛是我体内溢出的汁液——
在途经围哈拉的某处山坡上,十几棵挺拔粗壮,生命力强劲的苍黛塔松,远远高出了周围塔松的普遍高度,给我们以深刻的印象。
下山的时候,一棵倾斜的硕大松木,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树身的一半处在阳光中,另一半的树皮已被剥落,呈现出干瘪皱裂的焦黄色,像是涂满了深重的阴影,但身上仍披挂浓密如发的翠绿藤蔓,蒸腾着湿霉苔藓的味道。死亡,阴郁,腐朽,行将沉沦却仍在依照惯性呼吸。
我知道,我正在打扰一个将要死去的魂灵的昏睡——
你看——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我仰起头,看见这棵松树焦黑的树冠底部,有一大滩金黄色的黏绸液体,正顺着树干极其缓慢地滑落下来,树身上早已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树脂,呈半透明的橙黄色,地上也有一小滩,闪动着柔和的光泽。坚硬,而不被融化。
一棵受伤的松木,在流着它的泪滴。
一只小甲虫迟疑地朝这边爬行着,它的卑微不足以在枯叶上留下任何足迹,这时,又一大滴黏绸的液体滴落了下来,它那有弹性的身体将要被瞬间浇铸,再过亿万年之后,时间的黏液将要把它打造成一枚稀世琥珀。
小甲虫无知无觉地,恰巧朝着另一个地方滑了过去,受伤的松木的泪,在它的身边落了下来。
而就要死去的树的影子还在追逐着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