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苏州。我观察一下,这样的枇杷树,在苏州的巷子里,如同一个产品名那样,果然多。大家也就习见。
我没见过哪个城市,有苏州这样厚爱枇杷树的。你在苏州随便一走,拐弯抹角,就能看见一株枇杷树。
到苏州是参加一个读书班,那日下午回了饭店,躲在房间写稿。待到晚了出去吃饭。走到柳巷,就见到这样的日常一幕:门洞前,老小在一起,吃刚摘下的枇杷。
盛枇杷的,是一只竹匾。
柳巷,无柳。有枇杷。矮墙头内是一个小区,一株枇杷枝叶伸到二楼那么高。
苏州回杭的高铁上,看到窗外掠过:麦子黄,油菜黄,枇杷黄;杏子梅子一起黄。
五月很黄。人们手挎竹篮,篮子里盛满带柄的枇杷,一篮子的黄。杭州城北,塘栖枇杷很有名,大家争涌采之。塘栖,一座运河边的古镇,有水有桥。
塘栖的枇杷也有许多品种,枇杷农挑着一筐一筐的枇杷在路边售卖。或问,这是什么,则答:
这是软条白沙。
这是大红袍。
这是夹脚。
这是杨墩。
这是宝珠。
枇杷有红的,有黄的,也有白的。白的最甜,名曰白沙,皮外有芝麻样的斑点,果质厚软,汁多肉甜,人多贵之。
两天前,我人尚在苏州,在塘栖下乡插过队的潘家二姐就给我打电话,邀我周末同去采枇杷。我说去不了。第三日,居然又接到她的电话,说是枇杷已经采好,送到城中,约我去取。
只好嘱弟去取。
等我回到家中,一篮枇杷黄的白的,已然在桌上候着。
桌上还有黄杏子六七颗,如毛桃一般大小。杏子皮外有一层细密绒毛,使颜色具有亚光效果。咬一口,却酸,酸极了啊。枇杷极甜。
在苏州,去一座岛,太湖三山岛。岛上有许多枇杷树。坐观光车绕岛环游,见一株株枇杷树上挂满金果,整树却笼罩于大网之下。我揣度,这不是防别的,只防松鼠与鸟雀。
果然。岛民说,鸟雀最精,一树枇杷无数果,鸟雀们总能看中最先熟透的那一批。这颗啄几口,那颗啄几口,糟蹋良多,实在太任性了。而我们,与鸟雀争食,树下吃到那枇杷,果然滋味鲜甜。
好的枇杷与坏的枇杷,味道真有天壤之别。哪怕大如乒乓,皮相光鲜,但是滋味寡淡,既不酸又不甜,就是坏枇杷,弃之毫不足惜。好枇杷如何。好枇杷不一定要漂亮,果子哪怕小一些,皮上哪怕斑点多一些,核子哪怕大一些,都没有关系,只需——有味。
味,是枇杷的力道。
有味,是枇杷的立身之本。
无味的枇杷,与黄瓜有什么分别。
枇杷润肺,生津,祛痰,清热。
枇杷入画。
虚谷画有枇杷立轴,一丛枇杷枝干直挺,枝与叶与果,都是朝上生长,顶天立地。画面不杂他物,一派峥嵘之气。
现实中,我是没有见过这样生长的枇杷。此画系虚谷晚年最后的作品之一,画意笔墨俱入老境,孤峭而冷峻。
吴昌硕画枇杷,题款上写:五月天热换葛衣,家家卢橘黄且肥,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饥向东林间飞。
这样的句子很有意味。我见过许多画枇杷的作品,都题着这几句诗。
枇杷入画,叶与果实相得益彰。人人都知枇杷好吃,不知枇杷叶的好处。我记得小时偶有咳嗽,母亲从屋侧枇杷树上采几张枇杷老叶,洗净煎水,服之有奇效。
好久不动笔墨,我看见一篮枇杷在桌上,也动了心思,是想画一画的。然而,还是吃枇杷比较过瘾。遂罢。
晚明散文大家震川先生,有文《项脊轩志》,最后一句话:“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读之忧伤,过多年而不忘。震川先生昆山人也。不知枇杷树仍在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