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星青
孤岛之上,雨林之中。
在遥远的年岁里,族人先祖携儿带女四处逃难,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群山对峙,蟒蛇出没,先祖们开荒辟地,种下第一粒山栏种子。钻木取火,在孤岛中燃起最早的炊烟,喂养了一个民族千年万年的坚韧、苦难与孤勇。
历史的迷雾虚无缥缈,谁能追溯到一条河的源头来自哪条山间涧流。孤岛上旱稻的种子从哪里来?不打药、不灌溉、不施肥、野蛮生长的山栏旱稻,给了族人自给自足的生活,它的历史太久远,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于是传说给了我们另一种浪漫的解答。
生活在五指山脚下一对恩爱的夫妻,猎手阿芒和妻子邬鲜。邬鲜的美貌被野蛮的峒主山甲所垂涎,于是他派兵到阿芒家里强抢邬鲜。夫妻逃出村庄,往大山方向跑呀跑,最后躲到深山洞口里。云雾之中,飞禽走兽,他们只能挖山薯、割竹笋、摘野菜、采野果充饥。梦里一位老翁指点,一只斑鸠会送来山栏种子。一天一只斑鸠站在木棉树上“咕咕”地叫,阿芒拉弓箭把斑鸠射下来,翻遍全身都没有收获,最后在肚子里发现了金黄色的山栏种子。
他们在石洞边烧过篝火的地上,把种子点下去,种子汲取日月精华,果然冒出了山栏苗子。后来他们下山把种子分给村民,刀耕火种,开始了一粒山栏米的一生!
山栏短暂而漫长的一生,族人在《十二月古歌》里唱得明明白白:
正月到来打沟刀
谁欲砍园谁去号
二月到来二月二
买把砍刀整旧地
三月到来放树下
放树不离斧与刀
四月到来忙烧山
不做风来雨沤烂
族人没有文字,只能把涌动的情感唱在歌里,织在锦上,流淌在基因里。
《昌化县志·风土》有载,农历冬末春初,选最好的日子,带着砍刀、尖木棒走向深山,在崇山峻岭中择好向阳的坡地,用芒杆套成活结,开始在周围“打标”,意味着这块地已经有主人。过了正月,一家人带着口粮开始在山上安营扎寨,挥舞着钩刀对灌木发起攻击。灌木低矮,在刀的袭击下纷纷倒地。地上的茅草更是不堪一击。砍高大的乔木就只能发挥猴子爬树的本领了。族人手里拿着一条丈多长的、像梯子的爬树竹竿,顶端拴着木弯钩,人沿着竹竿爬上树顶后,靠竹竿从一棵树爬到另一棵树,直到把所有的高大树枝都砍完了才下地。砍、撬、挖等各种声音在山里回响,一连串沉闷的声响,树桩折断。族人把枝丫和茅草堆在一起,钻木取火烧为灰烬,为山栏留下丰硕的肥料。
历时一个月,终于把山栏的床铺好了。
浑身流淌着歌声的族人,对着山对着树对着自然唱《砍山栏歌》:
高高的山呦
高高的树
树叶树枝堆成山
树高倒下如山倒
棵棵大树滚下坡
就像我们流被席
曲调高亢,旋律跳跃的劳动号子在山间溪谷荡漾着:
五月到来人播种
种子地出叶尾弯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播种的季节到了。
首先是点种。点种山栏是用削尖的木棒戳一个洞,然后按经验点十粒八粒稻种进去,再用脚把点种了的洞填埋,以免鸟兽把稻种吃了。地下盘根错节,山栏种子用尽力气在土里见缝插针,等待一场雨,等待种子和土地发生关系:
六月来到勤拔草
左手拔来右手抛
去街买把镰刀割
要想丰收拔草头
七月来到禾发青
侬要到园去看下
园坯杂草要除净
使稻生长好又平
夏天进了山栏园,发现播撒的山栏种子早已脱胎换骨,从土里冒出嫩绿而后变成墨绿的稻苗。长成亭亭玉立的山栏,杆子挺得直直的,风从山那边吹过来,一浪一浪地吹,山被浪吹得乱了心,亦跟着浪晃。
……
收获的日子终于来了,这是一年中的要事。族人奥雅已经选好了日子,由家里女主人承担割第一刀,之后才是大家一起上山割穗。一手拿捻刀,一手揽稻谷,众人青筋暴起,汗水模糊了眼睛,浑身黏糊糊的,丰收的喜悦把疲惫赶走。大家极其辛劳,割一片,挑一回,汗一路。
……
我在岛屿各处行走,看到山栏地里收割种植的族人,不由得对他们肃然起敬。我相信稻神一路福佑着,他们骨子里闪耀着别人没法看见的光芒,一个族群真正的资本,绝不是形象,也不是财富,而是源源不断的文化体系和朴素的信仰。无形的文化体系,在山栏种子里被书写了出来。收割回来的稻谷晒干、去壳、舂米。阿妹们穿上黎锦,戴上银饰品,在月下唱起舂米歌,跳起舂米舞:
舂呀舂米桶
圆呀圆又圆
咯咯夹夹把米舂
咯咯夹夹把米舂
哎呦呦,哎呦呦
吃上新米和新酒的时候年就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