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四口,自从在城里搭了个“窝”后,就只留下母亲守着乡下的家。
母亲与土地感情太深,一辈子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如今到了耄耋之年,还舍不得静下心来颐养天年,还要苦心经营屋边的几块菜园。我们劝她,现在交通方便了,每天都有生意人用车子拉菜进村来卖。母亲说:“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城里到处都要花钱的。”
我们每个周末都回家看母亲,返城当天,母亲总要到她的菜园里摘来鲜嫩的瓜瓜豆豆,塞满我的摩托车后备箱。因为是年迈的母亲辛辛苦苦亲手种的,吃起来就格外爽口和富含深情。
母亲的菜园在离家300多米的小山包上,每次周末回家,老远就看见穿着一身黑布装的母亲佝偻着身子在打理她的菜园子。
母亲的菜园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随着季节更替变换着各种蔬菜,有玉米、韭菜、豇豆、四季豆、青菜等。母亲从竹林里捡来竹枝丫,沿着菜园的四周围了篱笆,还用小木板做了一扇门,防止她养的家畜进去糟蹋她的劳动成果。别看只有几十米长的篱笆,那可是费了母亲好多心血的。目睹这几圈古画似的篱笆,我能看见一个老人在洒着金粉似的夕阳里,弓着腰身在窸窸窣窣侍弄竹枝的情景。
母亲在菜园一角的荆棘丛里搭了个简易的小木棚,里面摆着蛇皮袋、旧盆、旧铁勺、小斗笠和半截儿镰刀。中午烈日当空或遇到急来的阵雨,母亲就钻进木棚里躲一躲。
我们姐弟还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在荆棘丛生的屋背荒山开辟了一块近两亩的地块,种上红苕和洋芋。那时候母亲还年轻,挑着百十斤重的猪牛粪,能一口气从山脚下挑到山梁上去。
姐姐们依次嫁往他乡后,母亲也跟着老去了。七十岁那年,她终于放弃屋背那块地了,但还是坚持操持屋边这几块菜园子。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更忙碌了,无论寒冬酷暑,她都像个陀螺似的整日里在田地间转,播种、洒水、施肥、除草,好强的母亲,要在村里人面前表现她的坚强,即使家里没有男人,她一样不落后于别人。
在城里,我是从来不关手机的,电瓶车也保持时时都有足够回家的电,生怕村里人会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母亲的什么不测。
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是2020年12月31日,我和妻子刚吃完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乡下的邻居堂嫂打电话来,说母亲摔倒了,在从地里回家的路上……
我连忙打电话给就近的堂侄,叫他赶紧开车送母亲到城里来,我和妻子也马上骑车去路上接应。
到医院拍了片,母亲的左手骨折了。
医生在包石膏泥之前,要我帮他先将母亲折断的骨头牵拉对位。我问医生这样是不是很痛,医生说:“痛,肯定是很痛的,但没办法。”我握着母亲纤绳一样的手,怎么也不忍心施力,不忍心让母亲承受这样大的痛苦。在医生的催促下,我闭着眼睛下了狠心。突然,我听到“咔”的一声响,母亲随着大叫一声,差点晕厥过去。
我已是大汗淋漓。无意中我看了时间,正好是凌晨0点1分。我心里百感交集,2021年新年的钟声,竟然是母亲折骨对位的脆响。
出院后,母亲在我城里的家中养病,姐姐们轮流来护理,想着法儿给她弄好吃的,还从网上买了她年轻时一直钟爱的小人书给她看,但她还是躁动不安,嘴里一直念叨着家里的鸡,念叨着菜园里的庄稼,还没住上几天,就嚷嚷着要回乡下的家。
现在,母亲的桡骨虽已基本康复了,但关节处还突出一块骨头,天气变化时还隐隐酸痛,但母亲全然不管这些,又操起锄头打理她的菜园去了。
进入中年后,我终于读懂了母亲,在母亲眼里,土地不再是土地,而是像她的子女一样,她对它们含着彻骨般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