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生统
相比唐诗,宋诗更富有理趣。这类诗不仅充满丰富的人生哲理,还蕴含精妙的诗学思想。苏轼作于元丰元年(1078年)的《送参寥师》就是其中一首。诗中所说的参寥即诗僧道潜,本姓何,别号参寥子。苏轼与他知契甚深,称其“多生绮语磨不尽,尚有宛转诗人情”。苏轼知徐州的第二年九月,参寥来徐州拜访,冬末离去,苏轼作此诗送别。全诗如下:
上人学苦空,百念已灰冷。
剑头唯一吷,焦谷无新颖。
胡为逐吾辈,文字争蔚炳?
新诗如玉屑,出语便清警。
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
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
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
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
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
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
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请。
《送参寥师》全诗以“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为界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写诗僧参寥身上存在的矛盾:作为僧人,应追求苦行空寂,“视身如丘井”“颓然寄淡泊”,淡泊世事,不染尘劳,像风吹过剑头不发出乐声一样不易动情(《庄子·则阳》),像焦谷不会长出新芽一样能割舍情根(《维摩诘所说经》)。但是,作为诗人的参寥“新诗如玉屑,出语便清警”,不仅出入文人盛会,“文字争蔚炳”,追求文字之工,还时时“发豪猛”“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诗人引用韩愈《送高闲上人序》论张旭与高闲的创作心境探索成因。韩愈认为,张旭一生治草书,笔法变幻莫测,与李白诗歌、裴旻剑舞并称当时的“三绝”。张旭成功的原因是“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而高闲视身如丘井,寄情于淡泊。他擅长书法的原因,与喜欢醉酒后落笔的张旭有着本质不同,韩愈归之为“浮屠人善幻。”苏轼认为这只是戏言,并没有将问题解释清楚。
《送参寥师》的后半部分是苏轼“细思”的结果。他认为僧人能书能诗,并非“善幻”,而在“真巧”——“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也就是对“空”和“静”的充分重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客观世界复杂多变,万事万物都处在变化中,人们要认识和把握本质规律,须以静制动、以空纳实。在苏轼看来,“静”不是静止不动,而是一种寂静的心境。有了这种心境,人才能透过纷纭表象洞察大千世界;“空”不是空寂无聊,而是涤除种种杂念后空阔明净的胸襟。有了这种胸襟,人才能拥抱恢弘宇宙。无论是“阅世走人间”的入世者,还是“观身卧云岭”的出世者,都要保持“静”和“空”的心境和胸襟,纳万象万景于心胸,只有这样才能写出“中有至味永”的作品。
《送参寥师》这首诗涉及的“静”“空”思想可谓源远流长。先秦老庄在哲学上就开始强调“静”在艺术创造中的重要作用,后来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吸收此思想后有所发挥。苏轼在前人基础上又对此进行了总结和发扬。
(作者系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海南苏学研究会副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