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以鲜

　　杜甫打从天宝五载（746年）从山东鲁郡（今山东省曲阜市）西归长安后，“旅食京华”了差不多整整十年，一直待到天宝十四载（755年）。这十年的长安生活，大体可以划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天宝五载到天宝九载为前期，天宝十载到天宝十四载为后期，天宝十载成为一个重要的分界线。

　　杜甫在长安的前期生活相对要安逸一些，一来父亲可能还留下了些现金可供使用，二来还没有当上人父，三来时代也比后期更好。一个人的命运虽然各自不同，但总是逃不出时代的驱使和左右，这一点在杜甫身上尤其显著。杜甫是那个时代的大诗人，那个时代的获益者，更是那个时代的受难者。

　　韦坚所开通广运潭的漕渠，给沿途带来巨大的繁荣机会，并形成很多新的风景，丈八沟就是其中之一。由于广运潭上曾有水上博览会的盛况，丈八沟一带已经成为长安富商大贾争相游冶的避暑之地，沿岸遍布秦楼楚馆。之所以叫作丈八沟，据《旧唐书》载，是由于其沟渠“阔八尺深一丈”，故有此名。杜甫来到丈八沟，而且是和几个贵公子一起来的。杜甫在诗中说自己只是一个陪客，其实，他本身就带有一些贵公子的习气，不然不会动不动就漫游十年了。

　　《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其一：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其二：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缆侵堤柳系，幔宛浪花浮。归路翻萧飒，陂塘五月秋。

　　这两首的准确写作时间已不可考。从诗中表现出来的轻快惬意来看，作于西归长安之后的第二、三年的夏天可能性更大。第一首诗写的是杜甫和贵公子一起，来到丈八沟时已是落日当头，黄昏的丈八沟更加宜人。放船下水，轻风生浪，竹影浓布，仿佛是在挽留过往的客人多待一会儿。荷叶盛开，又像是在用无数的手掌召唤凉意。贵公子调和着冰雪之水，俏佳人正在清洗着雪白的莲藕。抬头望去，一片硕大的乌云向头顶飘来，云中的雨滴如同饱蘸的墨汁，催促着心中的诗句夺腔而出。

　　天宝元年（742年），三十一岁的杜甫在洛阳结了婚。天宝十载（751年）前后，杜甫在长安城南定居下来，妻子也接了过来。很可能就在这一年之前，杜甫的家迎来了第一个小生命，长子杜宗文降生了。为什么一直等到结婚八九年过后才有第一个孩子？这在古代有些难以理解。洪业提出假设：杜甫是一个晚婚者，天宝十一载（752年）献三礼赋后才结婚。这个甚为大胆的推断，今天看来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现在已无法得知杜甫安家的详细地点，有人说在杜陵或少陵，有人说在下杜。冯至为杜甫的家址划定了一个大体的范围：在曲江以南、少陵以北、下杜城以东，杜陵以西。长安城的格局规矩得像一个巨型的棋盘，以至于有人解释《秋兴八首》中那句“闻道长安似弈棋”时认为，杜甫写的就是长安的建筑格局。

　　杜甫在长安“旅食”的十年中，越是到后来生活越艰辛。即使如此，这样的同城漫游依然没有停止下来。

　　《乐游园歌》：乐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

　　长生木瓢示真率，更调鞍马狂欢赏。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阊阖晴开昳荡荡……《乐游园歌》作于天宝十载（751年）中和节（正月最后一天）。诗题下自注：晦日贺兰杨长史筵醉中作。长安城南的乐游园（又叫乐游苑或乐游原）开创于汉代，毗邻曲江。到了唐代，因太平公主（唐高宗李治与武则天小女儿）置亭而广为人知，成为长安显贵和诗人佳丽们必达之地。尤其是每年上巳节（三月初三）和重阳节（九月初九），乐游园上游人如织，翠幕如云，真是风华绝代。那时的长安，无论是城里还是城郊，确实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地方，欧洲的罗马也难以望其项背。值得注意的是，在尽情歌唱了乐游园的欢乐之后，在尽情展现了乐游园的风色之后，杜甫回到了自身回到了眼下，也可以说回到了内心的真实。

　　何将军山林是杜甫和郑虔都爱去的一个地方，离丈八沟也不远。在何将军山林中，杜甫玩儿得很尽兴，有时醉得像个孩子一样。杜甫太喜欢这片山水了，要是哪天他也能拥有这样一片天地，那是多么幸福的事：“何日沾微禄，归山买薄田。”

　　和郑虔（唐代文学家与书法家）一起游何将军山林，两人相互激赏，杜甫焕发了一个大诗人必备的才能：细腻、敏锐和准确的感知能力。我注意到，杜甫两游何将军山林，两次提及“幽兴”一词：“平生为幽兴，未惜马蹄遥”，“向来幽兴极，步屣过东篱”。杜甫在别的地方又把“幽兴”称为“逸兴”或“野兴”，一种寂静或寂寞之中的雅兴，一种亲近大自然时所激发出来的愉悦之心与眼。在《重游何氏五首》第二首中有这样两句：“犬迎曾宿客，鸦护落巢儿”。这就是典型的“幽兴”，只有一个极具观察力的诗人，才能发现其中所蕴藏的生命之美。

　　诗作写于天宝十二载（753年）春天，虽系杜甫居长安的后期之作，却写得清新飘逸之极。这样的心情与景致，实在很难和杜甫所说的“朝扣”“暮随”联系在一起。落日黄昏中坐在何将军山林的平台上饮茶，春风骀荡，襟袖灌满春色，随意在石栏杆上写几笔，或摘片桐叶题几行诗句，世事尽管无法把握，生活仍然有它遮不住的美。只有无比热爱这个世界的人，才写得出这样的诗句。清人蒋弱六曾评杜甫：“此老痴情狂兴，真绝世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