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见
在苏轼的同科进士中,有一位在中国文化史上的成就不亚于他。此人名字叫作程颢。程颢和弟弟程颐,是宋明理学中洛学一脉的开创者,在思想界的地位相当于文学界的苏氏兄弟,他们各有一个杰出的父亲,一个叫作苏洵,一个叫作程珦。因此,苏家有“三苏”之称,程家也有“三程”之谓,两个家庭几乎撑起了北宋文化的半壁江山。
程家世代为官,程珦以门荫入仕,逐阶拾级而上。仁慈与刚毅、宽恕与果决,这些看起来相互排异的品质,圆融地调和在他的性情里,他称得上是大德之人。性情温和的他,对下属和仆人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生怕吓着了他们,季节变换时还会嘘寒问暖,相当体贴。为官所得到的俸禄,大都分给亲戚中较为困窘的人家。伯母守寡无人照顾,侄女出嫁后丈夫早亡,程珦就将她们接到家里一起生活,尽管家中人丁兴旺。女儿出嫁时,他也尽可能给予丰厚的嫁妆。一生之中,因为德行,他先后得到朝廷的五次嘉奖。
大约是庆历五年(1045年)的时候,已经官至大理寺丞的程珦行经南安,结识了南安军(今江西省大余县)司理参军周敦颐。此时,当地行政长官王逵,不知何故,将一名情节较轻的人犯判了死刑。下属官员虽存异见,但个个都不敢吭声,唯有周敦颐据理力争。王逵死硬不听,他便甩下手板愤然离去,宣称用杀人来取媚权贵的事情,他是坚决不会干的!最后,还是王逵心生愧疚,犯人的脑壳才得以保留。此事令程珦对周参军刮目相看。于易学有过研究的程珦,看出周敦颐两腮丰腴,面颜如玉,没有烟火色,气貌非同常人(潜溪《宋九贤遗像记》),便主动与之亲近。一席长谈下来,更觉得周敦颐不仅断案公正明快,政风极好,而且还是个微妙玄通的有道之人。于是结为至交,并将儿子程颢、程颐托付,送至南安来正式拜师学习。当时,程颢才十五岁,弟弟程颐比他小一岁。
程颢和弟弟终生都会记得,他们初到南安的情景。春夏交接之际,周敦颐居住的院落树木葱茏,滋长的藤蔓甚至爬进了窗子里来开花,一派生机盎然的气象。程颢问老师:“为何不把窗前的杂草除一除?”得到的回答是:“这种恣意生长的气象,就跟我自己生命的状态一般。”在周敦颐的身边,程颢兄弟体会到了书本上感受不到的风月无边、庭草交翠的美妙意趣,胸襟一下旷达了许多。程颐感慨:半年时间,人都如同坐在春风里。“绿满窗前草不除”的情景,让兄弟二人联想到《礼记》中,孔子不许弟子随手折断树枝的细节。这种对“生生之德”的敬重与赞颂,是仁者情怀的自然流露。许多年后,程颢还会回味起“自再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的神态,就像孔子学生曾晳向往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
接下来的教学,周老师让他们走出书本,在生活中寻找“孔颜乐处”,其实就是让他们体认如坐春风里时那阵春风的起处。孔子曾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他盛赞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在那段日子里,他们整天都像禅师那样在潜心参悟:其中之乐到底在哪?庄子中年遭遇丧妻之痛,仍然鼓盆而歌;孔子周游列国,困于陈蔡之间,脸有菜色,无米下锅,照旧弦歌不断。他们的生活遭际里都没有可乐的事情,可为什么依然快乐如故?他们究竟所乐何物?这是儒家圣人之学的立足之处,和所要穷究的性命根本。其实,孔子的“吾与点也”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周敦颐也作了提示:“心泰则无不足”。
周敦颐字茂叔,是道州(今湖南省道县)人。十二岁那年,与他感情极好的十七岁姐姐,不知什么原因,鲜花一样的生命忽然就凋落了。过了不到两个月,活泼可爱的七岁的弟弟,也莫名地夭折。人还都没活明白,就要去死了。这让他对世间的人生,产生了极大的困惑,觉得正在进行中的生活有什么不对,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于是,春节一过,十三岁的周敦颐启请父母同意,在仆人的陪伴下,带着许多书本和简单的行囊,来到离家乡十里外的月岩洞里隐居,独自面壁,潜心研读思考,将人的生命与天地造化关联起来,苦苦地加以参究。
一年之后,父亲因病去世,泰山崩塌,周敦颐只好跟着母亲投靠舅伯郑向。身为龙图阁学士的大舅,特别喜欢这个灵根炯炯的外甥,特地在自家宅子前的池塘里,种植他喜爱的莲花,还搭建了一个亭子,供他读经问学。景祐三年(1036年),郑向获得朝廷的恩荫,可以让家族子弟到官府供职,他将机会给了心爱的外甥。然而,一年之后,郑向和周敦颐的母亲也相继去世了。
景祐四年(1037年)七月,周敦颐卸下“试将作监主簿”的职位,扶柩南下润州(今江苏省镇江市),将母亲安葬于大舅郑向的墓旁,并寄居在鹤林寺里,一边丁忧守制,一边研读思考,同时开筵讲学。此时的他不过二十出头,但解经论道甚受学人欢迎,周边的文人纷纷前来听讲和交流。其中就有范仲淹、胡宿等声名卓著的人物。他们是那个时期最优秀的士人,年龄比周敦颐还大出二三十岁,已经算是前辈了,但都先后前来,与其切磋学问。尤其是范仲淹,他与周敦颐一样,都是道德近乎圆满的君子,彼此之间的交流犹如玉石之间的相互磋磨,星辰之间的交相辉映。
其时,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王安石,正随侍父亲王益通判江宁府,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先后三次前来,向周敦颐求教。据朱熹弟子度正所述的《周子年谱》中记载:“独王荆公少年不可一世,怀刺(名片)谒先生,足三及门而不得见。荆公恚曰:吾独不可求之《六经》乎?”这一追记受到学界的普遍质疑。以周敦颐春风一般煦和的性格,不太可能拒绝一个少年远道而来的访学;如果不是受到点拨之后真实受益,年少轻狂的王安石,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三次登门问学(参见周庆《北宋思想家周敦颐与政治家王安石之关系考》,《文史杂志》2018年第三期)。宋本《元公周先生濂溪集》“遗事”有这样的记载:若干年后,王安石在江南与曾巩论学,一有疑而未决的问题,王安石就会说:咱们姑且把问题搁置着,待他日由周茂叔来裁定吧。可见他已经奉周敦颐为自己的老师了。
守制期满之后,周敦颐到墓前诀别死去的恩亲,怀着美好的想象踏上仕途,从洪州分宁县主簿做到南安军司理参军。就在这个任上,程珦携两个儿子前来拜师。
一年多的时间里,程氏兄弟与周老师朝夕相处,享受着春风做伴的感觉。池塘边漫步的黄昏,他们体会到老师德性里散发出来的芬芳。从少年开始,周敦颐就特别喜欢莲花,尤其是白莲。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要在近旁的水面栽植一些睡莲,借氤氲的香气来熏沐自己的性灵。皓洁月光下如玉的白莲,是他精神生命的图腾,将花瓣一片片地给予出去,是他一生的情怀。若干年以后,在与朋友雅集的现场,周敦颐提笔挥毫,一气呵成地写下了传颂千年的《爱莲说》,将自己对理想人格的想象,寄托于一朵亭亭净植的莲花之上,道出了“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品质,令全场为之惊艳。在文中,他分别将菊花、牡丹、莲花三种花,来象征三种不同的人格旨趣。菊花是隐逸者的象征,牡丹是富贵者的象征,莲花是君子的象征。对牡丹的爱,是芸芸众生共同的趣味,在市井中最具人气;对菊花的爱,是陶渊明这类隐者的情怀,现在已经很少听说了。最后,他发出呼吁:“莲之爱,同予者何人?”如今,像我一样喜爱莲花、渴望成就君子人格、陶醉在自心道德芬芳里的,还有什么人吗?莲花原本是道教与佛教里的意象,象征如来本性“不染世间法,如莲华在水”的清净与圣洁。作为儒家的周敦颐,将其引渡过来,加以诠释与发挥,表达儒者高贵的精神境界,某种意义上,也体现了宋儒对佛道的兼容。
程氏兄弟到来时,周敦颐正在探寻生命存在与天地造化的根源关系。通过对陈抟老祖传下的太极图的解读,他推出了由无极而太极、由太极而阴阳、由阴阳而五行的过程。认为宇宙万物就是这样演化出来的,而人的生命直通无极本源,秉承阴阳五行的灵能,荟萃了天地的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