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林青

　　时间回溯到唐宣宗大中三年（849年），李德裕被贬崖州。颠沛流离在岭南道中的他，根据路上见闻，这样写道：岭南地势蜿蜒曲折，溪流纵横交错。置身其中，令人茫然无措。沿途随处可见的桄榔树和椰子树光影斑驳，几乎遮住了溪流。我在路途中不胜惊惶，担心遇上迷雾和毒蛇。为了躲避蚂蟥，就算碰见燕子衔泥也得急忙退避。此地风俗颇为特别，五月即收稻谷，三更公鸡就打鸣。每当涨潮，它还会按时啼叫。这时管渡口的小吏就会通知乡民潮汛就要来了。这一切让人一时难以适应。看着那娇艳欲滴的红槿花，听着那树上越鸟的啼鸣，我忽然想起家乡。这谪居岁月何时才是个尽头啊，思之真令人断肠！

　　读罢李公的《谪岭南道中作》，人们可以想见当时海南的原始风貌：琼岛孤悬海中，山遥水迢，瘴气弥漫，风俗迥异于中州，物候不同于海内。被贬到此的人，大都早就身枯心死，不复存生还之念。直到穿越海天，如梦一般踏上天涯热土，抚摩着椰树如龙的躯干，亲口吮吸雪乳般的椰汁，方才神敛魄收，看破放下，终于迈入禅悦之境。人生经历过生死之后，再也了无挂碍，终成不系之舟，从此江海任扬帆。

　　李公在踏上崖州大地时看到的椰树，是行走在海南岛上的龙，它纷披的枝叶仿佛是被贬天涯准备赴死的士大夫。苍古的虬枝，俨然皴染了千年的蜃气和毒雾，面对默坐抚琴的羁客，以及他们吟咏不辍的辞章，椰树接受了迟来的加冕。时光被慢慢消磨，燔祭的火光总是伴随着越鸟不屈的啼鸣。熏风万里，垂老的李德裕在魂魄融入潮鸡报晓之际，大唐的万丈光芒随着黄昏的来临逐渐褪去，崖州的天空空旷无垠，李公的人生，第一次陷入了情不自禁。

　　椰影深处，曾有多少羁客在徘徊，他们遥望中原之旌，多少光芒被恩怨吞噬，变成永远起伏不息的波涛。

　　戴着高高的椰子冠的苏东坡，有些滑稽，也有些无奈，年老体衰的他，策杖走在椰影婆娑的儋州的土地上。他满腹的才情和抱负，倾洒在待他如赤子归来的海南岛上。

　　还有坚持抗金、反对议和的胡铨，把宋孝宗赏赐的金凤盏、龙脑墨抛在一边，把潘妃唱的《贺新郎》置之脑后。在被贬谪海南八年的时光里，他完成了毕生最有分量的创作。如今阅读他的诗篇，耳际依然有铁马冰河在喧响，有振奋人心的鼙鼓声在激荡——他才是真正属于海南不老的椰子树，永远矗立在中华民族永不屈服的精神之中。

　　元封元年（即公元前110年），海南被并入西汉版图。汉武帝作为一位文治武功彪炳万代的伟大战略家，他一边阅读伏波将军路博德派人星夜兼程送达的奏章，一边摊开地图。漂泊在外许久的海南岛，终于被他收入囊中。椰树就是汉武帝插在岛上的旗帜，它们随风飘扬，向外界宣示大汉的声威，从此迈入华夏大一统。每一颗椰果，只要剖开厚厚的椰壳，就可以赫然看见一张有眼睛有嘴巴的脸，他仿佛在微笑，在做梦，或者是在等待召唤，反正他总是伫立在树巅，日复一日地倾听着大海的潮声，迎击着铺天盖地的狂风和暴雨……

　　这些摇曳在岛上的椰树，在谪臣贬客心中是陌路新知，而在游子的心里，却是天涯明月，是梦里思念一遍又一遍的故乡。

　　前不久，笔者在出游苏州时，在沧浪亭的五百名贤祠里，惊喜地看到吾琼在明朝时期应天巡抚海瑞的像赞。海公被苏州人勒石纪念，碑铭曰：锄莠安良、豪强夺气、郑白同功、吴淞水利。海公为人廉正耿直，敢于为国为民死谏，系士人孤忠的楷模。在异乡看到他的事迹，我心里颇为震撼。他就像一棵直插云天的椰树，数百年来，他的忠直傲岸的形象，仍然屹立在后人心中。

　　天涯海角居然傲立着五指山之巨嶂，这是机缘巧合，也是冥冥中的一种喻示。几千年来，岛上黎族汉族杂糅休养生息，百姓平素乘桴击鼓、纵酒放歌，纵然日月飞驰，亦始终乐此不疲。日子在平静中被擦亮，好客的海南人捧出一颗颗椰果，随着手起刀落，椰汁迸出如雪似玉。坐在椰树下，遥想当年刚踏上贬所失魂落魄的诸公，东坡最终发出“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浩叹。

　　李德裕虽然曾被贬天涯，经历了诸多苦难，但他也因此获得了更为丰盈的人生。天涯有椰影涛声，有戍边征战的士卒，还有与大海唱和的月光，以及割不断的文化根脉。而被贬谪岛上的苏东坡，远离政治旋涡，面对海天辽阔，他断绝物欲享乐，回归本心，在无边的孤独中与大海展开对话，以日月星辰为伴，一步步迈入澄明禅悟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