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铜胜
读作家木心的《琼美卡随想录》,喜欢他在后记里写下的一段话,记录了他在一次散步途中经历的一件小事。
木心在琼美卡居住的时候,每天都要出去散步,特别是在夏季。木心是一个纯粹的散步者,他享受独自在街头漫步的快乐。当有开车经过的人向他问路时,他会因为能为人指路,而与问路者得到满意的答案一样,感到高兴。
木心经常散步的米德兰主道,是南北走向,平坦而低洼。而穿过米德兰主道的东西向支路都是上行的斜坡,坡度都不大。对于散步者而言,坡度构成了道路的景观因素,也增加了散步者的趣味。东西向的上坡路虽然只有几十米长,对有些人来说,却造成了极大的困难。木心就看见了那一幕,一个因疾病而提前衰老的男人,推着两轮购物车,在缓缓地向坡上挪动着。推车上放着手提箱、小而薄的木板和木框,看得出男人的努力和艰难。瞥见男人的木心产生了疑问,在征询男人的同意后,木心决定去帮助那个男人。
木心试着将右臂伸入男人的左胁,挟紧,使男人的体重分担到自己身上,木心身体稍侧,腾出左手去推车子,然后应着男人的节奏小步移动。这样的努力,也只是比男人独自上坡要快一点点。上行的艰难,让木心感到心烦,左手的推车也因木心注意力不集中,受力不均而摇动起来,时而是木板滑落,时而是手提箱倾斜欲坠。木心只得停下来,飞快地将推车拉到路边,改用左手托着男人的腋胁,右臂围住男人的腰部,这样走起来就要顺当些。速度快了,木心也就心无旁骛,扶着男人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坡上走着。这段路不长,木心和那个男人却走得分外艰难。当木心将男人送上坡顶,从男人腋下抽回手臂时,立刻感到浑身轻松。
告别的时候,男人提起木心的手,低下灰白的头——吻木心的手背和手指。男人印唇不动,涎水流在了木心的手背上。回来的路上,木心感觉身心无比的轻松,一路飞奔而下,风吹干了印在木心手背上的涎水。“借别人之身,经历了一场残疾,他带着病回去,我痊愈了,而额外得了这份康复的欢忻。”木心如是说。
木心所记的这件事,在我看来,是无关同情与悲悯的,至少,我觉得他在这件事情中看到了一个人的自尊和无助,在尊重别人和给予必要的帮助之间,有时是有着一些微妙的东西存在着的。对于一个珍视尊严的人,他不希望别人发现自己的无助,他希望你能忽略他的脆弱,平等地看待他。那个时候,他最需要的,可能不是帮助,而是被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