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菲
牡荆初发新叶,浓绿肥厚,散发一种熏臭气息。其实,这种熏臭是一种浓香,黏黏的涩涩的。牡荆是速生小乔木,砍了又长,留下老桩,年年出枝条。砍牡荆,在丝瓜挂架的时候,砍下枝条摊在院子晒。晒一日叶卷了,晒两日叶白了。晒干了,扫叶放在大锅里烧。灰积满锅底,红红的,枝条架上去烧,火苗呼呼叫。
每家都有一个大锅,或破了锅沿或破了锅底,无法储水,就挂在墙上,要烧草木灰了,随时取下来,筅刷刷干净,在院子用石块架锅,烧牡荆或烧杨桐或烧稻草。乡人烧草木灰制碱。
碱不是常用物,是必用物。一年,有那么三五次用碱,包粽子用,做糯米浆粿用,做包浆粿用,做灯盏粿用,做黄元粿用,做灰碱粿用。包粽子用稻草烧碱,做黄元粿用杨桐烧碱,做灰碱粿用牡荆烧碱。不同的植物烧出不同香味的碱。碱防馊,祛火,温补,驱寒湿。牡荆辛温,调和胃气、止咳平喘,新制碱香日弥。碱灰扒出来,用纱布包起来,放在净水中搓揉压碾,反反复复,滤出半大木桶浑水,入铁锅煮,水蒸发了一半,碱就煮出来了。
纱布蒙了桶口,碱水凉了一夜,泡籼米,泡上一个时辰,去磨米浆。我很喜欢磨米浆。磨架下摆一个大木盆,我坐上磨架,右手拉磨,左手搲米塞磨嘴。搲一碗,半米半碱水。磨齿磨着磨齿,咿咿呀呀。磨把是木制的,很贴手心,有一层褐色包浆。磨心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米浆从磨槽流出来,因离心力作用,米浆呈斜泼状态流溢。一道槽孔斜泼一条浆线,磨拉得越急,浆线越密,像一道圆形银珠帘,被风撩得飘飘洒洒。石磨拉得慢,浆线直垂下来,软软塌塌,如羸弱的石瀑。
磨了米浆,大铁锅里的水已烧开了。柳木蒸笼(直径约四十厘米、高约十二厘米)已蒸热,笼板吐出气泡,栅栏状的底板腾起一阵阵蒸汽。大纱布贴笼沿、笼底铺平,舀起米浆,慢慢匀细地浇在纱布上,盖上笼盖蒸。蒸两分钟,米浆黄了,呈糕状,再浇一层米浆。米浆浇了八次,抱起蒸笼,倒扣在大圆匾,取走蒸笼,再蒸下一笼。大圆匾蒸汽萦绕。我敞开嗓子,喊一声:灰碱粿出笼了,来吃灰碱粿。
出笼的灰碱粿大圆形(与蒸笼内空一般大),厚实,粿皮一层黏贴一层,像松木年轮。蒸汽散发米香,碱香浓烈。切灰碱粿不用刀,用麻线。麻线扣紧直径线,一头用牙齿咬住线头,另一头拉上来,一块大灰碱粿被中分。中分十二次,每块灰碱粿有了半块巴掌大,一人拿一块,握在手上吃,香香糯糯。
灰碱粿有加红糖的,当糕点白口吃,也有无加糖的,与丝瓜一起煮,当菜吃。大部分乡人过元宵,不包饺子不做汤圆,而是蒸灰碱粿。清明、中元节、中秋,也蒸灰碱粿。也有祭祀、上坟的,提一碗灰碱粿去告慰先人。
我喜欢吃冷灰碱粿。吃灰碱粿,不要塞进嘴巴咬,要把粿皮一层层掀下来吃。掀粿皮的手感,非常奇妙。手感觉到米浆的黏连,又感觉到脱离,黏黏糊糊又清清爽爽。还有一种吃法,口感很奇妙。热粥滚滚,冷灰碱粿泡在粥里,泡两分钟,一口嗍热粥,一口吃灰碱粿。灰碱粿外热内冷,糖分溢满口腔,粥绵粿实。嗍粥吃粿,不用下小菜。粿就是菜,甜菜。
上饶人开农家菜馆,必备灰碱粿煮丝瓜、圆圆粿、白玉豆。没有这三道菜,就不是地道的农家菜馆,或者说,开餐馆的人不懂上饶风味。丝瓜是土丝瓜,瓜皮麻黄麻青,黑斑线纹直贯瓜身,瓜头还结着半枯的瓜花,瓜蒂留三厘米长。蒂新的瓜则是鲜瓜,早晨采摘下来,瓜身潮湿,那是露水沾染的。丝瓜刨皮,刨子从瓜头拉到瓜尾,一条瓜皮落下来。一根丝瓜刨六条皮,瓜肉裸白。瓜皮与鲜辣椒一起剁碎,清炒。瓜肉切片,与灰碱粿一起煮。
吃了灰碱粿,吃丝瓜,菜汤留下泡饭吃。
虽有碱,灰碱粿却易馊。和白米饭一样易馊。蒸灰碱粿,一般蒸一天吃的量。蒸多了,吃不完,用麻绳切粿片,晒干藏在土缸。有一天,通常是冬月的某一天,炸爆米花的人进巷子了,吆喝着:炸爆米花,炸爆米花。巷子有空地,歇下挑担,架起机器烧火炉。妇人用谷斗抱来白米,抱来玉米,请师傅炸。木炭燃起白烟,火星啪啪作响、四射。师傅摇起摇把,瓠瓜形的爆机桑当桑当转动。孩童围着师傅嚷嚷。计时表在转动,晃悠悠。师傅拎起爆机,套进麻布袋,脚踩着,拉阀门。孩童捂着耳朵散开,眼睛却不离师傅。
砰。一阵白气爆出来,米花冲进了麻布袋,又有一些米花反弹出来,散了一地。哈哈哈,孩童捡地面米花吃。
也有不炸爆米花的,炸晒干了的灰碱粿,炸粉丝皮。孩童嚷着他妈妈:加白糖,加白糖。
现在没有炸爆米花的师傅进村了,也无人晒灰碱粿了。灰碱粿蒸多了,送给邻居吃。在物质贫乏年代,蒸了灰碱粿,我妈就交代我:送灰碱粿去童山。我外婆住在童山。送半竹篮灰碱粿去。背着竹篮,穿过田畴,走景岭岗,沿古城河去童山。一个下午往返,徒步二十华里。
我儿子不吃灰碱粿。我一边吃灰碱粿,一边和我儿子说起去童山,每次经过景岭岗,脊背凉飕飕。景岭岗有非常多鬼故事。我说这些事,他不会听。他喜欢吃蛋糕、面包。我宁愿吃开水泡饭,也不吃蛋糕、面包。口味是成长环境的产物。乡人只有米,以米为原料做各种小吃,激发味觉,安慰胃,敬送乡邻亲友。
吃食,尤其故土长出来的吃食,自己厨房出来的吃食,令离开故土的人想念,不仅仅是因为乡愁,还因为自己曾参与其中的重要环节,与家人同坐、同劳作。这种记忆根植于心脏,长出的根须爬遍全身。我们就是一棵树,四处移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