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海波

　　驶出市区，沿环岛旅游公路一路向北，五十分钟后抵达老家。这是一座颇具年代感的村落，一条宽敞的水泥路贯穿南北，徐行其上，有一种熟悉的亲切和实在的温暖。院落齐整，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门有院，不会从路上看到屋门。养猪的人家，把猪圈在院墙内饲养，柴火也是放在院内，村路上看不到一头猪和一根柴火棍。

　　我出生的那间屋子，依然耸立在高远的蓝天下，覆盖房顶的瓦片颜色发黑，在光阴长河中漂浮。鱼鳞瓦沟里，无数青苔见证了往事的光影。曾记得，初春的燕子在房梁上做窝，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的声音，悠远柔美。我出生时，父亲正好在外地，母亲没有去医院，只能请来村里的接生婆，一把旧剪刀、几块纱布、一盆热水，轻轻松松迎接一个小生命来到人间，没有一点闯鬼门关的紧张和危险。小学二年级，我掉了一颗牙齿，母亲背对老屋，把牙齿扔到屋顶，说这样才能长出完好的新牙。

　　我在这里长大、游荡、读书，度过了忧郁又快乐的十五年时光，一生中最重要的基础记忆，就是在这段时间形成的。许多年过去了，虽然遇见无数远方、遇见无数人，但村里的景物、故事以及亲友一直潜藏在我的脑子里，从未离开过。

　　回老家旅行，不在乎有没有知名景点，在乎的是走在不同质地的大小宽窄路上，呼吸着新旧空气，倾听似曾相识的声响，品尝这方热土独有的饭菜。

　　周军家是一栋两层楼房，前面有个院子，比一般的农家院子要大许多。院内种了不少花卉，正值花季，蔷薇舒展着身姿爬满院墙，急不可待地探出头来，粉色如霞，娇艳无比。最吸引眼球的，是一盆飞鸭兰，这是他儿子从异乡带回来的。我头一回见这种珍贵的兰花，而且是在乡下的发小家里，真是出人意料。我凑上去看个究竟，细长的花茎上开着红褐色花朵，形态独特，像一只鸭子，栩栩如生，呈现一种飞翔的姿态。

　　午饭过后，周军带我去曾经读过书的小学。这么多年过去了，学校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繁华，校园面积缩小了，在校生锐减。校区被私人楼宇重重包围，如果不是周军指引，我连门都寻不着。校园里漫散着淡淡的泥土香味，沧桑、厚重、温凉。走进一间教室，仿佛可以听到当年我们朗朗的读书声和嬉闹声。聊起过往，周军饶有兴趣，侃侃而谈，言语间充满乐观满足。他说自己这一生干了三件事：五次参加高考、一辈子当小学老师、把小儿子培养成镇里首位全日制医学博士。末了，他补充道，退休后，准备申请返聘，继续当孩子王。

　　村后的几棵木棉还在，依然那般模样，笔直的树干，枝头上挂着数朵红花，我们曾经在树下度过一个夜晚。

　　整个小学阶段，我都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尤其上了初中，更加不守规矩，挨揍成了常态。某天，偶然看到一本画报，男主人公的裤子一下子把我攫住了。有一种冲动在心中生出，并且迅速酝酿，变得不可抑制，翌日，我将仅有的两条长裤改成喇叭裤。那个年代，穿喇叭裤几乎可以与坏小孩画等号。走在路上，身后总是尾随着异样的目光和责贬的言语，我成了村里的反面教材，父亲对此大为光火。有一天，我刚跨入大门，父亲就从墙角操起一根棍子，我躲闪不及，身上挨了重重的一击。那天我没有回家吃饭，叫上周军，一起来到江边。周军从家里带了几个红薯，我连皮都没剥，就把晚饭给打发了。入夜，对岸的大风糖厂亮起了灯火，我们靠着木棉树，遥望有光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江风骤起，一程风过，空气里像装了扩音器，远处的音乐声一下子就传到这边来。不知过了多久，音乐消散，夜色空灵幽寂。迷迷糊糊之间，我的手抚摸着父亲留下的印记，那个地方有点肿、有点疼……

　　江桥位于山家村西侧五百米处，是我此次老家之旅必选的打卡地。自古河水东流，昌化江则不然，由东向西，颠覆了人们对江河走向的认知。我去过她的源头，也到过入海口，滴水成流，积细流而成江河，浩浩荡荡，雍容长远，融入了北部湾的汤汤之水。

　　站在桥头，护栏外立着一块牌子，白底蓝字，透着几分新鲜的气息：昌化江大桥。桥面笔直，主体建筑像一台巨大的钢琴，稳稳当当地安放在茫茫的水面上。阳光和暖，披在桥身，铺于水面，洒到我的衣服和脸上。我手插裤兜，满腹心事，在桥上来回踱步。没有桥的日子，过江全靠一艘双桨木船，我人生的第一张相片，是坐船到大丰糖厂拍摄的。艄公是位中年人，脸色黝黑，胡子拉碴，嘴里叼着一支烟。遇上逆流，他表情严肃，两眼紧盯水面，小心行船。在顺流水域，他会和船客说笑，有时哼几句村话民歌，我似懂非懂。时至今日，仍然眷念着过江的摆渡。

　　风迎着阳光吹过来，像柔软滑腻的围巾，绕过我的脖子。我脱下皮鞋，光脚踩在洁白的沙滩。有人游泳，只见他悄然入水，惊起的水花，如钻石碎片。他摆动着身姿，像一尾鱼一样轻盈迅捷，游向深处，与江水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