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忠
【编者按】
在今人眼中,澄迈是个农业大县。鲜为人知的是,澄迈还是个文化大县。自隋大业六年(610年)设县以来,海南岛上没有更改过地名的县(包括此后的市),唯独澄迈。
澄迈有始建于宋代的文物遗存、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美榔双塔,还有老城通潮阁,北宋文豪苏轼途经通潮阁时,曾登阁、远眺、休憩、赋诗,后人也吟咏不断,南宋贬臣李光曾为通潮阁题写匾额“通潮飞阁”,相传楷书四大家之一的赵孟頫也曾为之题款。
通潮阁旧址在海南岛澄迈县老城镇的西南隅,伫立于琼州海峡南岸江海交汇处,它不仅承载着澄迈一县的千年文脉,也是古代琼州西线的重要地标,更是中原文明与海南文化交融的历史见证。
历史上的通潮阁曾多次倾圮和重建,最后一次被毁是80年前侵琼日军所为,不得不让后人慨叹其命运之多舛。好在澄迈县政府的《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中,已将推进通潮阁重建提到议事日程。
古代楼阁常有幸遇。
武汉黄鹤楼遇崔颢而有《黄鹤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浓郁乡愁;山西鹳雀楼遇王之涣而有《登鹳雀楼》“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奋发上进;南昌滕王阁遇王勃而有《滕王阁序》“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豪迈气概;湖南岳阳楼遇范仲淹,于是世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生襟怀。
苏东坡在密州当太守,修葺超然台,作《超然台记》《望江南·超然台作》;移知徐州,建黄楼于城上,作《九日黄楼作》,并邀友人弟子同作。他在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六月流贬海南,从惠州到儋州,据说在澄迈登岛;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他北归路过澄迈时,登澄迈通潮阁留下了《澄迈驿通潮阁二首》。这是通潮阁的幸遇。
东坡快意
“贪看白鹭横秋浦,
不觉青林没晚潮”
澄迈故地属西汉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所置的苟中县,隋炀帝大业六年(610年)置澄迈县。相传通潮阁建于隋,那应是大业六年之后的事。通潮阁又名“通明阁”“通潮飞阁”,位于澄迈老城的西门外,与通潮驿相伴。南宋名臣李光、胡铨贬海南时,先后路过澄迈通潮阁,李光题了“通潮飞阁”,胡铨有诗与东坡通潮阁诗相唱和,然诗今已不传。
通潮驿自明代以后,一再沦为废墟。明代嘉靖年间,澄迈知县唐启宾筹资重建通潮阁。此后,通潮阁不知何故还被毁过,清代道光年间重建,那年刻的《重建通潮飞阁记》如今已漫漶不清,唯有残碑给后人“重建”过的提示。重建后的通潮阁20世纪40年代毁于战火,至今正待复建。通潮阁命运起起伏伏,好在因它产生的通潮阁诗还在。
今传最早的通潮阁诗是东坡的七绝《澄迈驿通潮阁二首》,稍晚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光绪《澄迈县志》将它题为《由澄迈渡海》,断言这首诗也作于澄迈通潮阁。《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是东坡离开海南的那个夜晚对自己居儋三年的总结,他想到自己遇赦得以从“谪籍”中解脱,前程渐显光明,不必像孔子说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或说兼济不成则归隐以求独善。而曾在海南经历的百般艰难,此刻化成了绝妙的诗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但人们对东坡通潮阁诗的关注,主要是他的《澄迈驿通潮阁二首》。诗的其一说:“倦客愁闻归路遥,眼明飞阁俯长桥。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这里,东坡用一个“贪”字,表示自己欣赏眼前白鹭、秋浦、青林、晚潮的快意。虽然他说过“我本儋耳人”(一作“我本儋耳民”),但他还是渴望北归,止不住在诗的首句说自己是“倦客”,且感路远而有愁容。其二再眺中原,委婉地流露出本想终老于海南,不意被赦可以还乡,高兴之余觉中原迢迢,不说愁远还是照应了其一说“归路遥”暗含的忧思。
后人感怀
“飞阁流丹人何见?
海云还涌旧时潮”
东坡之后,现存的通潮阁诗主要在明清两代。
明代正德十年澄迈知县陶建吟咏澄迈八景时,其中有《通潮飞阁》:“风雨何年杰阁倾,闲来吊古不胜情。野花绣地能埋址,潮水依城为志名。”尽管“潮水依城”道出了澄迈与海潮亲密,但这时他所写的通潮飞阁已成废墟,所谓“野花绣地”是故址遍地野花。面对此景,陶建徒有吊古的伤怀,也感慨自己远离故土,为官漂浮,在烟霞日暮下怀乡不已。明代逸士曾沂的通潮阁诗与陶建诗同题,不同的是陶建诗为七律,曾沂诗为七绝,诗道:“通潮门外路逍遥,荒草残碑对断桥。飞阁流丹人何见?海云还涌旧时潮。”这首诗虽小,却有很深的意味。他所见的也是通潮阁的荒凉,但在“海云还涌旧时潮”里表达的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的深沉喟叹。
因通潮阁怀古是通潮阁诗的常态,明代的通潮阁诗是这样,清代的通潮阁诗亦然。
由于东坡居儋三年,又到过通潮阁,因此一些吟咏通潮阁的人常把通潮阁和东坡联系在一起。他们或以出生地称东坡为“苏眉山”,或以谥号称东坡为“苏文忠公”。如清代康熙年间澄迈知县高魁标的《经通潮阁废址怀苏眉山》写道:“飞尽画阑朱阁瓦,即今何地是登临。故山归影朝朝近,逐客愁怀处处深。”他为东坡的遭遇伤感,看眼前满眼春光,不禁悲从中来。其后有林凤冈《经通潮阁旧址怀苏眉山》的“潮自升时阁自沉,登临谁见古人心”;蔡昌镐《寻通潮阁旧址怀苏眉山》的“迁客归时此登眺,只今流恨满沧波”;林焕《经通潮阁故址怀苏眉山》化用东坡诗“倦客愁闻归路遥”,吟出的“归客尚愁乡路远,何人不道故山亲”,对东坡都有深深的怀念。
清代康熙年间的临高知县樊庶《过通潮阁故址怀苏文忠公》最为悲切:“旧阁新移让草莱,昔人曾此独徘徊。羁臣泪共南溟满,故国心同北斗回。波上马衔知窜伏,林间魑魅敢前来。文章气节真堪负,尺地还留万古哀。”樊庶在任时很得民心,政绩显著。他对东坡用情甚深,还编了《宋苏文忠公海外集》,相对于前人编的东坡《居儋录》或东坡《海外集》,自具一格。他在诗中怀念东坡,所道“羁臣泪共南溟满”是他对东坡的揣度,其实东坡初到海南时虽有孤苦,但很快就与儋州百姓打成一片,随缘而快乐,樊庶没有深刻理解,所以他会说“尺地还留万古哀”,为东坡的流贬有太多的悲痛。
还有清代乾隆年间澄迈知县陈名俭的《通潮飞阁》化用东坡的通潮阁诗,诗的尾联说“三复眉山名句咏,青林白鹭未销沉”。他咏通潮阁,最忘不了东坡。当然,忘不了东坡的远不止他,秦廷英的《登通潮阁》自注说:“昔苏眉山过此留题,余为竖碑纪之。”诗的尾联也叙此意,但诗的前两联说通潮阁的荒凉:“岿然飞阁俯城头,驿堠荒凉儿度秋。古堞半多余草蔓,断桥依旧枕溪流。”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他想到了东坡,通潮阁的坎坷似乎映衬出东坡的坎坷。除他之外,当过连州训导的许昌龄在《澄迈老城怀古》后又写了《通潮阁怀古》,诗中说:“公为遭谗来此地,我因吊古不胜愁。”他因东坡的遭遇产生的愁绪,甚至在东坡之上了。
登通潮阁赋诗是一种文化现象,这一现象对“文化澄迈”有诸多方面的意义,不仅是澄迈楼阁文化、东坡文化的体现,而且这些诗是澄迈历史的元素,因为它们,澄迈历史更为鲜活,也更有文化的诗性和韵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