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佩岚
新加坡北郊汤申自然公园的密林中,曾经有一座遍植红毛丹和珍奇植物的“愚趣园”。门楣上的题字,出自徐悲鸿手笔,门联书:“愚到穷时方悟性,趣从幽处有真情”,这位自谦为愚、自得其趣的园主是从海南下南洋的奇人韩槐准。
从割胶工到陶瓷专家
韩槐准(1892—1970)出生于海南文昌昌洒镇凤鸣村,父亲韩摄翼是上过几天私塾的农民,韩槐准是家中长子,14岁始进宝敦学堂,17岁升入蔚文学堂,21岁时高小毕业。在父亲的支持下与乡人合开染坊,因化学染料褪色而失败,改用蓝靛旧法,虽有利可图,但仍入不敷出,以致债台高筑。为了生计,韩槐准选择了一条与当时大多数文昌人相同的路径——下南洋。1915年,他将染坊交给胞弟韩植准经营,自己随族人韩衍元漂洋过海到英属马来亚(今新加坡一带)谋生。
初抵南洋的韩槐准几经辗转,在印尼井里汶的武叻橡胶园成为一名割胶工。1916年,他稍有积蓄便入股神农大药房,药物学和化学知识的积累,为日后陶瓷器研究打下了基础。1933年,一位外国人询问“苏木”的名称,继而读到《中国南洋关系史》,引发他对古代中国与南洋关系的研究兴趣,确定了毕生从事中国古代外销陶瓷研究,通过分析彩料加热后的化学变化、釉料成分及风化程度,鉴定陶瓷器年代和窑口,逐渐成为南洋一带公认的陶瓷器研究专家。1936年,在新加坡北郊汤申路购置土地,建“愚趣园”,以科学方法种植与海南荔枝同科同属的红毛丹,聊解乡愁。每当红毛丹成熟的季节,愚趣园中果香四溢,高朋满座,不仅有姚楠、张礼千、许云樵、关楚璞等南洋研究大家,更有郁达夫、徐悲鸿、胡愈之、刘海粟等中国知识分子雅集于此,客人采花摘果,主人搬上古董字画,宾客赏奇析疑、作画赋诗,营造了战乱中难得的精神家园。
1941年,韩槐准加入南洋学会,致力于中国古代外销陶瓷器、南洋史地、生物、华侨史等多个领域,学术严谨,成果丰硕。他奔波于南洋各地,倾其所有,搜集中国古代外销陶瓷器,著书立说,揭示中国古代陶瓷作为“文明交流载体”的历史意义。1950年,回琼省亲,在凤鸣村周边开展考古调查,开启海南考古序幕。1952年,加入“伦敦东方陶瓷学会”,推动中国古代陶瓷研究走向国际。1956年起,将300余件文物分批捐献给故宫博物院,化家传之宝为国之重宝,填补了故宫博物院在古代外销瓷器收藏空白。1962年春,年逾七旬的韩槐准放弃新加坡的资产,转让愚趣园,携家眷回国定居,任故宫瓷器部顾问、中央文史馆馆员。1970年12月在北京病逝,享年78岁,归葬于文昌家乡祖墓。
乱世中的文人交往
抗战时期,中国知识分子南渡,敦厚的韩槐准身兼在地国主人和中国乡亲的双重身份,在异国的愚趣园中,留存了一方中国文人的生存空间。1938年底,郁达夫赴海外宣传抗日,与韩槐准相识在神农大药房,与《南洋学报》同人畅游愚趣园,写下“不辞客路三千里,来啖红毛五月丹”的诗句,这一晚,喝多了的郁达夫被许云樵送回家,国难家愁,在愚趣园中稍得释怀。1942年2月3日,战事紧张,侨领陈嘉庚与“抗委会”成员突围,韩槐准将郁达夫送上小船去苏门答腊躲避,见证了郁以笔尖抗日,完成文人到战士的转变,在生离死别的聚散中凝聚彼此的认同。
1939年,徐悲鸿南洋之行,卖画筹款支持抗战。坐在愚趣园中的红毛丹树下,畅想“太平他年事,……结邻效芳躅”。经常是徐悲鸿作画,郁达夫题诗,愚趣园中的红毛丹给了徐悲鸿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韩槐准说自己“愚到穷时方悟性,趣从幽处有真情”,将自己视作“愚夫”,对于他的“愚”和“趣”,郁达夫的赞叹:“其愚不可及,斯趣有作为”;徐悲鸿和以“愚忱泥处尊唯我,趣味浓时兴不阑”,表达对韩生活智慧的高度赞誉,拓展了文化情感表达的维度,南洋岁月,成为他们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愉悦时刻。
这种愉悦很快被日军的进攻打破。徐悲鸿离开新加坡前,将大量个人创作和办画展的中国古代绘画作品托付给三个朋友,留托给韩槐准的是数百件陶瓷、书画、玉器和书籍,还有徐悲鸿“江南布衣”印章。韩槐准将其分装在两个大水缸中,用水泥封口,涂上防潮的黑油漆,和儿子一起,埋在愚趣园不引人注目的山坡下,铺上草皮,种上一棵黄梨树为记,一藏就是7年。1949年5月,水缸里的物品一件一件取出,放回徐悲鸿原来的大木箱,交给徐的学生带回北京。徐悲鸿致函韩“所有瓷器皆毫无损坏,感兄保存装包之德,不能去怀”“诚生平可记之事也”。乱世中,知识分子在异域空间的君子之交,让他们相互依存,文化和心灵的沟通不仅具有个人情谊的温情,更蕴含家国情怀的深层意义。
韩槐准从一位下南洋的割胶工,一跃而成为博学多识的考古学家、南洋史地专家,始终牢记根在中国,学问为中国所用。他将凝结着一生心血、从南洋各地搜集的中国古代外销瓷器捐献给国家,赤子丹心,天地可鉴。他身后,有《南洋遗留的中国古外销陶瓷》《韩槐准文存》等著述传世。
(作者系国家文物进出境审核海南管理处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