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颜小烟
最近,我常常在梦中奔跑。每次大汗淋漓地醒来,想见的那个人却依然没有见到。梦魇深处总会出现一大片比人还高的芒草,我只好用力拨开一丛又一丛的芒草向前跋涉、拼命奔跑,可无论我如何奔跑,都无法跑出那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芒草地。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母亲的背影,她在梦里告诉我,她好冷。我想,母亲一定还在责怪我,怪我在她离世时给她穿的衣服太过单薄、不够体面。为母亲“守七”的那些时日,我和弟弟妹妹以及父亲一起待在母亲的房间里过夜,他们很快就梦到了母亲,还清晰地描述出了他们梦里所见到的母亲的样子。唯有我,一次次地在梦里徘徊、奔跑,环顾四周,却始终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那条通向母亲的路依然没有为我敞开,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遮天蔽日的植被和天空中堆砌得越来越多的乌云。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某个夏天,母亲让我去守鱼塘。那些无聊而漫长的时光里,逗弄完小溪里的鱼虾和招潮蟹,我喜欢一个人沿着小溪溯流而上。那些漫过脚踝的溪水清凉而温柔,溪里的泥沙时而坚实,时而绵软。小溪两旁的木麻黄树遮天蔽日,越往前走,光线越暗。走过几个拐弯之后,小溪两岸的鱼塘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茂盛的植被。从枝叶间筛下的阳光细碎而稀薄,溪水的潺潺流淌声被无限放大。万籁俱寂,时间如梦一般沉静下来,直至惊飞的鸟群打破了周围的宁静。如梦初醒一般,我赶紧捡起一根掉落水中的树枝,顺着来路跑了回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母亲刚刚为我买回的新裙子。
涨潮的时候,小溪里就会涨满海水。百无聊赖的我只好循着小溪,沿岸前行。穿过一方又一方鱼塘之后,是一大片茂密的木麻黄树林,地上铺满了厚厚的木麻黄树叶,木麻黄树叶虽形似松针,但却特别柔软。光着脚踩在厚厚的木麻黄树叶上,让人感觉舒适而欢愉。午后,我喜欢在林子里光着脚来回奔跑,耳边刮起的风让我有一种起飞的感觉。跑累了,继续往前行,就会遇见一片更加茂盛的灌木林。许是人迹罕至的原因,我尝试了很多遍,最终还是找不到那片灌木林的入口。很多次,我站在木麻黄树林深处往灌木林里望去,莫名的畏惧感攫住了我的好奇心,让我停下了继续前行的脚步。
从那以后,那片灌木林似乎成了我的心魔,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常会梦见它。难过的时候,悲愤的时候,落寞的时候,抑或迷茫的时候,每次它都会变换模样来找我,让我渐渐模糊了关于它的所有记忆。
这一次,我躺在母亲的房间里,又一次梦见了它。它变成了一大片高不见人的芒草地,无论我在梦中如何努力,都无法穿越它,去见一见还停留在梦的尽头的母亲。当时正值盛夏,梦里却暗无天日,全然变成了无比萧瑟的冬天。悲伤不浓不淡,如细火慢炖般,一点一点地炖煮着我的情绪。有一种冷是从梦里渗透出来的,刺痛着我的神经,让我不由得用力抓了抓床上的被子。
母亲床上的那床被子是去年冬天我给她买的,她一直说她怕冷,要我多给她买几床被子。可是等到大伯母叫我们清理母亲的遗物时,我翻箱倒柜却找出了焕然一新的它们。原来一整个冬天,母亲宁可挨冻,也舍不得把它们拿出来用。被子如是,衣服也如是。好多漂亮的衣服都被母亲存放在柜子里,存放了这么多年还依然崭新如故。和妹妹一起整理母亲的衣物时,我蓦然想起了母亲在住院时对我的埋怨,她天天责备我没能给她带上几身漂亮的衣服,让她最终无法体面地过完人生中最后的时光。我从来没想过,一生要强又注重体面的母亲,竟是被病痛夺去了她所有的尊严。
其实在童年的时候我就曾经问过母亲,穿过鱼塘东面那片木麻黄树林之后是什么地方,那片巨大的灌木林里会不会藏着什么神奇的东西。母亲当时笑了笑,并没有责备我四处钻林子,也没有告诉我林子里有什么东西,只是告诉我,这个世界上,不管是什么林子,只要钻出去,肯定就能看到一片无比开阔之地。红树林也好,木麻黄树林也好,灌木林也好,有勇气的时候就可以穿过它们去寻找另一片开阔之地,没有勇气的时候就原路返回,并没有什么林子是非钻不可的。虽然年少的时候母亲曾带着我钻过很多林子,我尾随着她挖海螺,捡木麻黄树叶,挖草药……直到一轮圆月从海边冉冉升起。但是,那片茂密的灌木林我却一直没有机会叫母亲陪我一起去钻。
母亲辞世之后,我一直困在深深的自责里。每次想她的时候,我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穿越那片梦魇般的灌木林,希望有一天能够顺利抵达那一处有母亲存在的开阔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