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汝青
沉香自踏入中华文明的长河，便不再是单纯的自然之物——它从南荒密林的“木中君子”，渐成文人案头的“精神挚友”，更化作跨越山海的“文化信使”；在宋人的雅席上沉淀为精神符号，又随海风东渡，在日本孕育出香道的独特风姿。这份“沉水而香”的特质，恰如中华文化的品格：内敛深沉，却有穿透时空的力量。
沉香的文化品格：
从自然灵物到精神象征
中国人对沉香的认知，是一部与自然对话的历史。早在两汉，沉香就已沿着丝绸之路“登陆”中原，《西京杂记》中记载汉武帝“燃沉水之香”祭祀神明。彼时的沉香，尚带着几分“神性”，人们认为它是沟通人神的媒介，与“两汉香料格局”里沉香作为名贵外域香料的记载相契。它与苏合香等一道，为早期香文化注入了“贵真”的底色：非沉水者不取，非天然者不重，恰如古人对“真味”“真情”的追求。
魏晋以降，沉香逐渐褪去“神性”，走向人文。王羲之与友人在兰亭雅集，案头炉中或许就有沉香轻烟；谢灵运笔下“越香薰衣，楚葛升堂”，沉香的清冽与士人追求的“雅韵”开始相融。到了唐代，随着海上贸易的兴盛，海南等地的沉香渐被发掘。《本草拾遗》称其“疗风水毒肿，去恶气”，既存药用之实，又含净化之喻——中国人赋予沉香的“和”之品格，在此初显：它可与龙脑、麝香合为“百和香”，不争不抢却能调和众香，正如中国人兼容并蓄的胸怀。
这份品格在宋代臻于成熟。宋代的文人将沉香从“庙堂”拉至“书斋”，使其成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苏轼谪居海南时，曾“与客论香”，认为“香必以沉水为上”，因其“香清而长，能涤荡尘烦”；黄庭坚在《香十德》中言“感格鬼神、清净身心”，沉香的香气不仅带来感官的愉悦，更是安顿心灵的良方。历代香学著作提及宋代“合香技术的成熟”，诸多名香如“宣和贵妃黄氏金香”以沉香为骨，恰是因其“沉水而不浮，凝香而不散”，暗合宋人“格物致知”的治学态度和“宁静致远”的人生追求。
宋四雅中的沉香：
雅集里的文化密码
宋代是中国香文化的“黄金时代”，焚香、插花、挂画、点茶，焚香为四雅之首。若说插花见生机、挂画显意境、点茶论功夫，那焚香——尤其是焚沉香，则是串联起这一切的“气脉”，它让文人雅集有了“魂”。宋代的焚香，早已不是简单的“燃香”，而是一套精妙的“香席”仪式，沉香在其中扮演着核心角色。据《陈氏香谱》记载，宋人焚沉香必用“隔火爇（ruò）香”之法：先将香饼烧至微红，以香灰覆之，再置隔火板，放上小块沉香。这样能让沉香“香缓而久，无烟火气”，恰如宋人追求的“雅淡”。这种细致，绝非刻意雕琢，而是对“香之真”的尊重：沉香历经百年风雨，在土中或水中凝结香气，宋人以慢火细煨，便是以敬畏之心与自然对话。
在文人雅集中，沉香的香气是“无声的知己”。苏轼与友人在雪夜围炉，“烧沉香，品佳茗”，写下“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沉香的暖香消融了仕途失意的寒凉；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书泼茶”，案头沉香轻飘，为“得之辄喜”的相聚时光添了几分清韵。《东京梦华录》中记载汴梁“香药铺席”林立，文人常“自炷沉香”，在香气中读书、著述。沉香在此已超越香料的范畴，成为文人精神世界的“守护者”，它让喧嚣的尘世有了“静下来”的角落，让浮躁的心灵得以沉淀。
这种以沉香为核心的香席文化，蕴含着宋人的“和”之智慧。一场香席，从备香、置炉到品香，需“心手相应”，更需与同席者“气息相合”。正如《陈氏香谱》所言“合香贵使众香咸为一体”，沉香作为“主香”，不压其他香气，却能让龙脑的清、麝香的醇相得益彰——这恰如宋人追求的“人我之和”“天人之和”，是中华文化“和而不同”理念的微观体现。
沉香传入日本：
从香艺到香道的文化嬗变
当沉香的香气向东飘过大海，便开启了一场跨越千年的文化对话。中国沉香文化的东传，并非简单的“输出”，而是在与日本本土文化交融后，孕育出了“香道”——这一中日文化交流的“活化石”。
沉香传入日本的路径，既有官方的朝贡贸易，也有民间的商旅往来。古籍中有多处“遣唐使将香文化带至日本”的相关记载，而宋代海上贸易更盛，日本僧人、商人常从明州（今宁波）、泉州带沉香及香具回国——日本正仓院至今珍藏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旁，仍摆放着唐代风格的沉香块，足见早期沉香在日本受到珍视。到了南宋，随着禅宗传入日本，中国的“香席”仪式也被日本僧人带回国：荣西禅师来华求法，不仅带回茶种，还将“隔火爇香”的技法带回；道元禅师在天童寺修行时，曾与宋代文人共品沉香，感叹“香中有真意”。
这些从中国带回的沉香与香艺，在日本逐渐“本土化”。明代时，日本形成了以沉香为核心的香道雏形：贵族与武士将品香作为修身之术，通过分辨沉香的产地、香气，锤炼“专注”与“沉静”的品格。不同于中国文人“随性而焚”的雅趣，日本香道更注重“仪轨”——从香具的摆放、品香的顺序，到言行举止，都有严格规范。这既源于对中国香席的继承，也融入了日本的侘寂美学：如“御家流”香道讲究庄重典雅，多用大块沉香，体现对中国唐宋贵族香文化的追慕；“志野流”香道则偏爱小块沉香，在“简约”中见“真味”，暗合宋人“贫而雅”的风骨。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香道始终未脱离“沉香”这一核心。日本江户时代的《香道全书》记载，当时最珍贵的沉香被称为“兰奢待”，相传唐代从中国传入，这种沉香至今仍被视为“日本的国宝”——每逢天皇即位等重大仪式，才会切下小块使用，并贴上写着缘由的字条。日本香道中的闻香环节，强调“闭目静品”，与宋代文人“焚香以静心”的初衷一脉相承，只是将宋人的“雅趣”升华为了“修行”。
“使者”沉香：
跨越时空的文化纽带
从中国文人案头的沉香炉，到日本茶室的香道席，沉香承载的不仅是一缕香气，更是一种文化精神。它在中国，是“真、雅、和”的象征——真在其“沉水凝香”的天然本质，雅在其“涤荡尘烦”的精神价值，和在其“兼容众香”的包容品格；它传入日本后，成为香道的“魂”，让“静心、专注、敬畏”的理念融入日本文化，成为中日文化交流的“见证者”。
如今，当我们在中国的沉香园里看到匠人采香，在日本的香道馆中见证闻香仪式，便会明白：沉香文化的生命力，在于它始终扎根于人文——它不只是自然的馈赠，更是人类对美好生活、精神丰盈的追求。这份追求，跨越了国界与时空，让沉香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中国与世界的文化纽带。
（作者系沉香产业创新联盟副秘书长、海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沉香专业委员会和海南省乡村振兴促进会沉香专业委员会主任）
本版图片由北京故宫博物院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