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战友留念”照。他高挑的个头，络腮胡，高高的眉骨，一双大眼，人，黑得发亮。他挨着我，头微微向我依靠，右手儿轻轻搭在我肩上，笑容可人———在寄回家乡的相片和信中，我告诉母亲他就是我的第一任连长。 　　难忘1977，那年我当兵。 　　一 　　哒———！哒———！迪哒…… 　　拂晓，一阵嘹亮悦耳的军号唤醒了群山，打破了黎明的寂静，新的一天开始了。 　　夜色中，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攒动，战士们迅速起床、着装，快步跑到操场汇合，跟着前排的高个子，绕着操场长跑…… 　　6点整。一个绿色方阵集结在操场中央。瞬时，只见高个子指挥员两手迅速握拳于腰间，跑步进入指挥位置立定，向后转，左脚向右脚一个有节奏力的靠拢———“啪！”然后向大家行军礼。 　　顿时，绿色方阵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热烈欢迎新战友！大家早上好！（又是一阵掌声）。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姜一如，姜太公的姜，是咱新兵连的连长，我人长得不赖———特黑。是的，团长、政委、全团上下懂我知道我的人都叫我黑连长，大家就叫我黑连长好了。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新兵连的战士，不再是昨天的老百姓了。人有人格，军有军威，我们要向“硬骨头六连”学习，严格训练，严格要求，通过3个月的集训，努力实现从老百姓到军人的转变，大家有没有信心啊！” 　　“有！”战士异口同声地回答。 　　“下面我们进行第一个课目：军体表演。” 　　第一个上杠表演的正是黑连长。他齐步走到单杠下，平稳地跃起抓杠———引体向上，昂首挺立———引身下杠小摆浪———大摆浪———回环倒立———再回环下杠。动作有力，基本功扎实，有军人的爆发力，下杠时稳稳准准。战士们又一次报以热烈的掌声。 　　6点一刻，开饭时间。只见炊事班长跑到连长跟前：“报告连长，昨夜一阵暴雨，厨房湿透了，柴……全湿、早餐……误点……” 　　“误个屁！活人还能让尿憋死？”黑连长打断了他的报告。他到炊事班走了一趟，然后把摩托车的油管拉下，接了一勺汽油，朝炉灶里一泼，“扑”的一声，一阵熊熊的火光冲着一股浓烟…… 　　新兵连的第一天，那顿早餐，渗着一股汽油味的馒头真香。 　　二 　　军营岁月，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新兵下连时，我分配到特务连当文书，黑连长依旧是我的顶头上司。 　　在连部，连长、指导员正在给文书、通讯员、卫生员布置任务，李副连长闯了进来，他说：“一班有个河南来的新战士，一天一宿不吃不喝了，他是回族人，不吃猪肉，咋办？” 　　“什么？”连长发火了，“当兵的行军打战，不一锅煮咋行！” 　　“这是民族习惯。”李副应着。 　　“习惯也得改，通讯员，你去把那个姓朱的新兵找来，让我撸他一顿。” 　　“是！”通讯员应声出了门。 　　新战士朱自胜来到了连部。高高的，瘦瘦的，长长的两颗门牙锈着斑，两眼噙着泪。 　　黑连长见状，便没了脾气。他走到新战士跟前，双手用力捏了捏他的双肩，然后给他正军帽，说：“小刘啊，都革命同志了，还潘冬子呢，好啦，别哭鼻子了。你不吃猪肉，开餐的时候给你开个‘小灶’，给你牛肉罐头，外加一个鸭蛋好了。想家吗？” 　　“想。”小朱点点头，泪儿滴了下来。 　　“通讯员，通知六班长，下午开摩托车到龙塘把照相的郭师傅接来，给新战士们照相寄回家。”我的“战友留念”正是那时按的快门。 　　其实，黑连长文化水平不高，小学毕业。他在训练课目上签名，那“如”字写得很具特色，“女”旁特大，“口”字是个小圈圈，宛如女人的小嘴。他读书也特别，有一回，“一八五”医院的护士借给他一本《红灯记》。文字的东西，他几乎没看，只是在扉页上对线条丰满的“铁梅”打了个折叠。还书的时候，他偷偷把“铁梅”剪下，护士急了，说，书是借的。连长对我说：“你把书拿回来，就说书丢了不就得了，把钱垫给她，去去去！” 　　三 　　“八一”到了，部队进入战备状态，但加菜倒是个惯例。部队流传着一句顺口溜：“打倒泡菜，解放南瓜，六块三钱不够花。”为了解决全连的大会餐，连长眉头一皱，计上心头。他想到部队海练时在南丽湖认识的那些个经理，何不去摸几条鱼回来剁椒剁椒。 　　7月31日早晨，黑连长带上炊事班长骑摩托车从部队后门的小路溜出营区，往旧村甘蔗林的乡间小路行驶。没想到他俩避开了门岗，却在龙塘墟被到龙塘取快件的值班员李参谋撞上了。 　　是日9时许，李参谋来到了特务连：“黑连长哪去了？”指导员看看我，示意让我解释，“咦，连长刚刚还在连部呢。”我说。 　　“放屁！我明明看到他骑摩托车去了龙塘，也许是找女人去了。这黑连长，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反了，他？”说着，他走了。 　　晌午，黑连长回到连队，车戽里装满了大头鱼。 　　我说：“连长，不好了……” 　　“小鬼，懂什么。”他打断我，又说，“挑两条大鱼跟我走。” 　　莫非连长让我们连部开小灶，我乐滋滋的。但不敢多问，拎着鱼，跟着黑连长的感觉走。 　　我俩来到了王团长的家门口。连长轻轻敲开了房门。团长家里弥漫着一股酒味，看上去好像是一些老乡在喝酒，迎客的是嫂子。黑连长眼睛盯着我，下颌朝我一翘，我便领会地把鱼送到了嫂子的手上。“哎哟……这鱼……这……”还没等嫂子反应过来，我俩便转身走了。 　　沿着营区的鹅卵石小道，我俩又来到了团里的独立树宿舍———-刘参谋长的家。 　　“笃、笃……” 　　“谁呀？”是刘参谋长爱人的声音。 　　“我呀，老乡，黑连长。”黑连长说的是湖南话。 　　“黑连长！你像话吗你，上哪去了，不报告！”参谋长在吼，听声音好像是在床上午休。 　　黑连长嘴巴一张，伸了伸舌头，把拎在手上的鱼挂在门锁牌上，溜了。 　　傍午，符政委像往常一样来到特务连。这回，文质彬彬的政委不吃黑连长那一套，任凭黑连长怎么煮咖啡，或把象棋摆好，他都有事无事的样子，而后走人。 　　再后来，果真凶多吉少，团里的红头文件下来了，通报了姜一如同志在“八一”防护期间违反纪律的事情经过，决定给予记过处分。 　　消息传开，全连上下议论纷纷，为黑连长打抱不平。那个朱自胜眼睛哭得像个桃子，说：“连长啊，为了我们，你为什么这样犯傻……呜呜……” 　　为这，黑连长呵呵的笑，不可置疑，他知道是谁在捣他的鬼。他运足了浑身的力气，然后蹲下个马步，打了个响屁。 　　1980年底，连队发生了大变化，一纸调令，战斗骨干张副连长接替黑连长的职务，黑连长安排转业。 　　一弯月牙，一座北斗星，静静地注视着军营。今夜没风，没雨，椰树垂下长长的影子，失去了往日的喧哗。黑连长明早就要走了，多可惜，在连队“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日子里，我们烙下了深深的印记。我多想黑连长能再一次集合队伍，再摆弄一下枪法，或是一个大回环……月光下，我摸出笔记本让他签名纪念。 　　黑连长没有犹豫，借着月光，在本子上划着写着，然后双手将笔记本捧着还给我。回到宿舍，我在被窝里打开笔记本，他写到： 　　感谢帮助过你的人，他给你力量。 　　感谢打击过你的人，他给你坚强。 　　战友：一如   　　1980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