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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逸草 ]
虾酱淡出一日三餐,告别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单一和重复。社会变革、时代进步,就是在枝微末节,也能表现出它们的取舍。我分享新生活的愉悦,却对虾酱的淡出有些割舍不下。不为别的,就因为那虾酱实在是特殊年头里一种生命的源泉,一种情感的童话。
虾酱的基本原料,是海里的一种小虾。海南岛西南部有个莺歌海镇,同名的海湾盛产这种小虾。我的家乡离莺歌海十几公里。我年小时,每年母亲必定跟村里的妇女去海边买虾。她们借宿在渔民家里。渔民们赭色的胸脯,装得下大风大浪,当然容纳下这些陌生的乡下妇女,为她们提供方便。母亲和伙伴们随身带来白糖、糯米、番薯等产物,而人家有的是海虾。以物换物,礼尚往来,彼此成了亲戚。她们满载而归,肩上的担子越重,越感心里充实。肩上那支白茶扁担,木材是尖峰岭的特产。经过木匠的打磨,坚韧的扁担挑得起艰辛的岁月。她们几经跋涉,走过一片片沙滩,烙印下生命不间断的逗点。
虾酱的腌制并不复杂。一碗虾,配几碗盐,都有适当的比例。配好了,把它们放到石臼里舂,再把舂好的虾酱放到瓮里密封,这就储藏起一瓮大海,一瓮原汁原味的大海。经过一些时日,虾酱就可取出食用。把它放在锅里蒸,盖上盖,老远就闻到香馥的气味。喝下热气腾腾的米粥,吃下虾酱,就会感到浑身舒畅,似乎每个毛孔都注满力量。吃了经年的老虾酱,更让人回味无穷,真正品尝人生的饱经沧桑。
我在黄流中学读书期间,住校学生都到食堂开饭。一年,由于家庭窘困,我独自找个地方做饭。几升米,一小瓶虾酱,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我住的宿舍,靠近一位老师的住处。几经犹豫,我到底把米放进土罐,把虾酱盛到盘里,然后把它们端进老师的厨房,准备趁空借炉火做饭。第一天,11点多才放学。我眼冒金花,走进厨房,想不到,干饭做好了,虾酱蒸热了,还逸出缕缕香气。我知道,这是老师母亲的代劳。面对那位和善的老人,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以后的日子,我依然坐享其成。有时,老人家还免费给我加餐,往虾酱里打一个鸭蛋。许多时刻,我面对虾酱,俨然是面对一个默默守候的亲人。我拿起筷子,挟起虾酱,进行一次生命运动,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我却分明感到筷子的激动,它们简直是两个并列的惊叹。
不过,比起名贵的菜肴,比起大鱼大肉,虾酱未免显得土气,显得低贱。同为虾族,腌制虾酱的小虾,别说跟龙虾、对虾相比,就是跟大一点的虾比较,也是低人一等。那大一点的海虾,可做虾米,它是难得的一种美味。但虾米毕竟只为少数人享用,而虾酱则施惠于广大农村的父老兄妹。在世间,最宝贵的是人,是生命,而不是别的什么,而虾酱所充当的是一种生命之源。有句话说,物以稀为贵。在这里,我偏要说,物以多为贵。虾酱因为量多,能够广播恩泽于百姓,而显出它的珍贵。
因此,我对于虾酱,始终怀有一种深厚的感情。当然,我决不愿意它再次成为餐桌上的老大。它的淡出,是一种社会的进步,是人类无限追求所经过的一个驿站。我只希望,它曾经的负载不要被淡化,它的积淀应该更为精彩。其实,对虾酱情有独钟,非我一人。现在,有些人吃惯了美味,但一进餐馆仍然大喊:来一盘虾酱炒豆角,煮一盘虾酱西刀鱼!老板早有准备,应一声:好咧!于是,店里顿时充满了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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