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财难，做得体的富人更难。我这话是有道理的，古人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可见人要有品，得有三代人的接力功夫。那些精神深处的种种奥秘咱说不全，不说罢了，光是上衣下裳，就有很多人料理不好，咱说这个。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海口一家贸易公司工作，公司里有些赚到钱的家伙。这帮家伙得风气之先，知时髦之一二，在众多名牌服装里特别喜欢蒙特娇。不是蒙特娇有什么特别，那时海南刚脱离广东，还受粤语影响。蒙特娇的粤语发音在海口人听来，音节响亮，语调好玩，穿在身上趾高气扬。其中一位家伙，人长得矮小、皮肤粗糙且黑，被蒙特娇细白的衬衣包着，像尊披着绸缎的土地公。买不起蒙特娇的工友嘲笑他，但其实大家伙都羡慕他。要知道这衬衣得花两个月的工资，四个月的饭钱呢。好不好看一回事，跟不跟得上时代是更严重的事，人生如逆水行舟啊。公司人员要经常到仓库检查，那里处处都有些脏乱，这家伙到仓库坐不是站不是，只好站着，他心痛他的蒙特娇，不穿又怕别人把他当穷人。到了营业厅，他又是另一样子，坐在收银台旁的凳子上，天太热，把袜子褪了，夹左脚脚趾上，右脚弯凳上，右手搓脚上老泥，一边搓一边和营业员小妹逗趣，如鱼得水的样子。他的意大利原装进口老人头皮鞋，已被不经意的顾客踢到大街上。

　　这家伙还是好的，认真把皮鞋当皮鞋穿着。另一位熟人则不能，他和他的一伙朋友嫌皮鞋硌脚，把皮鞋当拖鞋。意大利皮鞋就是好，皮真硬实，踩它三四次，铁铸一样再撬不起，只能一直当拖鞋穿。拖鞋好，穿上脱下不弯腰不用手，非常惬意；不过鞋的结构变了，行动就有不便，他们一伙人不能急，要急只能让自己的脚遭罪，老人头全留街头七零八落不跟脚。不过，无论如何，他们名义上拥有一双好皮鞋。

　　时间过得飞快，大伙儿都经了风雨，见了世面，现在少有那种幼稚、跟风、找不着北的小家子气，居高临下的“大腕”出现了。

　　那天夜里路经商场，见一女人，穿大裤衩、趿大拖鞋，不戴文胸。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急急闪一边去，我们认识的。女人姓黄，是个富婆，做的时装生意，开着好几家男女时装店。我在她的店里听过她教训客人穿衣戴帽，气盛声高，说得众人醐醍灌顶，云开雾散……躲过她后我想明白了，黄阿姨既是有钱人，又站在衣帽知识的高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看着芸芸众生，不免返朴归真，上趟街买个小物品，她哪来功夫更换衣裳的——活着尽兴就好，人难得的不就是舒适随意吗！

　　话说仓禀足而知廉辱，人要有文化、涵养、礼仪等等，这话说了白说，没人不懂。有钱人要有耐心，要耐得住别人，要耗得起时间，要守得起规矩，热点冷点不动声色……这说法有钱人听了发懵，有人会说，这样的富人我不当！得，不当拉倒。

　　前不久走一趟美国，在纽约某餐厅早餐，邻桌来几位广州人，穿的休闲装，脚下旅游鞋伺候，颇为得体利落。他们突然抬头望餐厅入口处，我亦望过去，进来一伙人，个个拉着豪华拖箱，身着T恤和大裤衩，下趿塑胶懒人鞋……定神再看，竟是多年不见的公司老同事。我转行后，他们几个家伙自立公司，听说赚了不少钱。在海口十多年不见跑到美国相遇，真是趣事。我知道他们的T恤和大裤衩都是有名的牌子，不过，再有名的大裤衩仍然是大裤衩啊；懒人鞋又宽又大，像水禽的蹼，一群鸭子在街头叭达叭达走，煞风景么？我和广州得体利落的人一样，为他们感到寒碜，不急上前寒暄相认。

　　没一会儿，那伙得体的广州人和我的旧同事们吵起来。原因是盛粥时排队，一个广州人夹我旧同事的塞。那几个家伙本来什么都能忍，可是那个广州人狡辩时跑野马，他说，看你出国穿裤衩，丢人！真是当头一棒当胸一拳，家伙们不忍了，群起自卫，事情有点乱。我急忙上前劝说。家伙们认出我，更为气愤，对我也是对那伙广州人说，三人打粥他还要插队，国内插队算了，到美国他还敢……这话更是离题，可作无限的延伸，争吵的领域更大，内容更尖锐，变成一场同胞间的国际战争……

　　这是一家比较高级的餐厅，有各种肤色的众多人用餐，洋人好像不知道身边发生的大纠葛，他们取盘子，分割食物，送进嘴里，慢慢咀嚼，偶尔交谈几句，笑一笑；还有一些人在读书或看报纸……餐厅景象有点奇异，好像很吵又好像很静。我还没盛食物，我受不住，犹豫一会，选择离开。

　　想起开头的话，发财难，做得体的富人更难。这话确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