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吧。电话都还没有普及,整个村庄都才只有一两台手摇电话机。初中毕业后,不再读书的年轻人,在过完年之后,会跟着大几岁的人一起出去打工。不是宁波、温州,就是杭州、上海。
所以,吃过晚饭以后,常会有村邻手里捏着一封信,慢慢地走到我们家来。
他们是来找我父亲读信的。
父亲念过高中,在村里是个有知识的人。父亲提笔写字,一是为村人写信,二是“号”农具,三是过年写春联。大大小小的箩筐、风车、打稻机、竹簟、犁具、畚斗上,都能常见到父亲的字。
泡一杯茶,拉几句茶话,大家在灯下坐下来。然后父亲展开信,读给对方听。
初中毕业后,村里的凤英也跟人一起外出打工了——到杭州,已经是天遥地远了。好不容易写一封信回来,家里人都很高兴。我只记得,凤英在信里说到,她在服装厂上班,工资还不错,住处也干净,大家住在一起。就是吃饭,不怎么习惯。
那时候,谁家儿子女儿在外面打工,有一封信回来,几乎是一件大事。总会说到城市里的情形,遇到的新情况新问题,很多事情,都是村里人闻所未闻的。那时,没有几个村民去过那么远的地方,那么繁华的城市。
于是,读信的过程,也是大家一起讨论的过程。这样的讨论,可以排解当事人的孤独与无助。于是,大家边读信,边说话,边议论。议论完了,父亲再仔仔细细铺开信纸,帮人写信。
大家讨论一句,父亲写一句。
凤英妈说,告诉她,家里都好,不要挂念。你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安心工作。
凤英妈说,饭菜不好吃,那也没有办法,饭一定要吃饱,吃饱才有力气。
想了想又说,家里的母猪生了一窝小猪,一共十六只。
信写完了,父亲再给人家读一遍。凤英妈点点头,好,那就这样吧。过几天,有邮递员到村里来,那封信也就寄出去了。
那时候,邮递员是村人们最盼望见到的人。
有儿女在遥远地方打工的,就更是牵肠挂肚。因为写信几乎是唯一的信息渠道。
等到再过两年,我也出门去读书了,一去就是几百里,杭州。
我也给家里写信。
那时为了一句写信的抬头敬语,都要斟酌半天。“亲爱的爸爸妈妈”好,还是“尊敬的父亲母亲大人”好?如果这样写,总觉得怪怪的,平时在家里,哪里会这样跟父母说话,显得有些假;但要不这么写,父亲收到信后,一定会在心里责怪:这么不懂得礼数,没大没小!
几乎每半个月,就要写一封信吧。也几乎每半个月,能收到父亲的一封信。
奇怪的是,我到现在几乎已经记不得当时那些信里写些什么了。我只是在每收到一封信的时候,就可以想象,父亲和母亲一起在晚饭后,坐在灯下读信和写信的情形。
到了冬天,我放假回家,邻居小水哥来找我。小水哥在宁波打工,那些天正好回家过年。他跟我说,他喜欢上一个工厂里打工的姑娘,自己不会写信,托我帮他给姑娘写封信,要文采好一点,有文化一点。
他把藏在衣服里的一本书拿出来,我看了一下,是《教你怎样写情书》。
就这样,我也开始了代人写信的工作。从那本书里,摘抄一些句子,再加上一些想象,把小水哥的思念添油加醋地写在信纸上。
小水哥一边读,一边连连称赞,说写得好,写得好!然后小心翼翼折好,折出花样,小心翼翼装进信封寄出去。
等到我毕业的时候,小水哥已经和那个姑娘结婚了。
我去喝喜酒的。说起来,我也算是功劳非小。
再后来,写信的日子越来越少。我也几乎再没有代人写过信。

